寿阳公主驸马都尉薛公讳恒,永平三十四年因交通重臣,编造谶纬之言获罪,因其尚公主免除流刑,革去公衔圈禁府邸,于当年季冬病逝姑苏。
薛峥自幼年起,便听祖母、父亲一再提起祖父际遇,对三十年到三十三年间,今上与辽王夺嫡之争,祖父如何卷入其中,最终无法全身而退之事,可谓耳熟能详。他早前也曾痛恨过祖父糊涂,年长一些后,又认识到世事无常、愿赌服输,待到如今,却又不免生出想要靠一己之力为其平反昭雪之心——这原是为人子孙后裔者,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不企盼之事。
他心中翻涌澎湃的情绪,一时难以抑制,仍是勉力撑着神智,起身跪倒,叩道,“臣叩谢殿下恩典,无以为报,谨以此身供殿下驱策。此后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锡珩含笑点,终于未再起身。这是君臣坦诚相见的一拜,堂上之人安心受拜,座下之人拜的安心,自此便能携手互信,同进同退。
就在太子君臣定盟之际,远在燕山北麓的建威将军冯恩长与昭阳郡主薛淇,业已踏上了南下之路。长路遥遥,关山重重,待得二人车马步入京师重地,已是八月仲秋时节。
这日李锡玥等人正在皇极门厢房听翰林讲学,孙怀勖忽然前来,却是满面含笑,对着公主等人行礼过后,直望着周元笙,道,“恭喜周大小姐,昭阳郡主与将军今日已抵京,才刚在柔仪殿拜见了皇后娘娘,此刻出宫返回公主在金陵的老宅。皇后娘娘说了,今日郡主归来,定然思女心切,可免去小姐今日侍读,早些回府探望郡主。”
周元笙心中一喜,脸上只露合宜淡笑,起身道,“臣女谨遵皇后谕,请孙秉笔代为转达,臣女叩谢娘娘恩典。”
孙怀勖含笑应了,李锡玥当即不依道,“娘娘只说免去阿笙课业?就没连我们的一并都免了?这可不公平的紧。”
谢文姗亦附和道,“正是呢,周姐姐母亲归来是喜事,且也该让我们也沾沾喜气。秉笔不如去求求娘娘,也放我们早些回去罢。”
孙怀勖被她们闹得无法,只得垂手苦笑道,“公主并各位小姐,你们几位的母亲可也有从远道而来啊?”众人闻言,都面面相顾,住了话头,却听他又笑道,“娘娘今日开恩,并没说几位还须在此听讲,公主也带着几位小姐散了罢。”
李锡玥嚯地一声扔下书,起身笑道,“好你个孙怀勖,有这样好话还憋着不说,偏拿腔拿调等我们来问你。你消遣我,回头我自去和父皇告状。”
孙怀勖忙连声讨饶,众人拉着他笑闹了一阵,才命侍女收拾了文房之物,跟着他一哄而散地去了。倒留下那今日前来代课的年轻翰林进退维谷,颇为尴尬,半日方醒过神来,趁人不备也赶忙讪讪溜了出去。
李锡玥自回了寝宫,其余众女一路说笑着往午门处行去,偏巧在内宫夹道处遇见太子一行人,周元笙打眼一望,便看见错后半步跟在太子身侧的宁王李锡琮。月余未曾见过此人,忽然相见,心头不知为何却是一紧,凝目看时,见他与太子一道出现,愈显得神色清冷,不苟言笑,更有一种别样的面目可憎。
李锡珩衔着温和浅笑命众女起身,目光在周仲莹身上略略一转,复又转头对周元笙,道,“听闻昭阳郡主刚刚离宫返回府邸,大小姐想必已是归心似箭了罢。只是尚需耽搁一刻,孤今日与六弟一道去宣政殿,还请各位小姐见过宁王殿下。”
众人忙请安见礼。李锡琮无甚表情地道了一声免礼,便不再说话。周元笙于起身的一刻,极快的瞥了一眼,却见他正冷冷望向自己,似乎不认得她一般,又分明只注目她一人,背脊登时便泛起涔涔凉意。
众人一时无话,李锡珩便含笑颔,欲再度前行,忽听李锡琮道,“昭阳郡主已有数年不曾返京,母女相隔千里,一朝相见当是喜事。小王恭喜周大小姐,得偿所愿。”
他慢悠悠地说着这些话,只有周元笙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他依然记得当日她与薛峥言谈内容,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扬起嘴角,展露一记明艳笑颜,“多谢王爷关怀,臣女此际心急如焚,便请太子殿下并王爷恕罪,容臣女先行告退。”
见李锡珩轻轻颔,周元笙当即不再犹豫,转身匆匆而去。留下三个少女立在原地目送太子一行。
周仲莹觑着姐姐远去的背影,心内有些不明所以的怅然,回间蓦地看见宁王目光清凉的掠过自己,投向姐姐离去的方向。她怔怔地盯了一刻,便看得极是分明,那神情自有一股异样,虽不过转瞬即逝,却似若有所思,又似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