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是想明年开春动手?”
史德威最大的愿望就是赴死军能够赶紧下手,把关外的鞑子给灭了,就可以脱下这身军装。到时候带着老夫人和太夫人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完成史阁部的最有一个遗愿——归隐乡野避世而居。
现在已经是深秋,再做一次战争动员,远征关外,把鞑子的势力彻底清扫出去,时间上已经来不及。若是强行远征的话,赴死军就要在关外渡过一个漫长而有严寒的冬季。
最好的选择就是等到明年开春,一鼓作气而竞全功。
史德威的淮扬军,一直都是史可法的嫡系人马,从简直和从属上来说,不归赴死军管辖。准确的来说,是一个盟友的关系。
可淮扬军早就事实上脱离了江南朝廷,和赴死军一路转战至今,一切给养和行动都是协同一致。虽然史德威还是淮扬军的最高长官,其实早就已经融入到了赴死军。强要说和赴死军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最高指挥者名字和旗号之间的差别。至于实质行的差异,已经没有了。
“嗯,明年春天转暖之后,肯定要征战关外。”或许是对史可法的那种感情延续到了史德威身上,李四再怎么冷心冷面,对这个史德威也是保持着一种礼敬:“怎么?又想归隐了?”
“归隐也是史督的遗愿,只要打了鞑子,我也就回家种地,家里还有两位老夫人要伺候,”史德威始终是在受史可法的影响,一直坚持打走了鞑子就退出这个圈子,无论是朝廷还李四,都不理会了。
“当年史都临去之时,是对朝廷绝望,所以才有这归隐的遗命。”赴死军这边的人,对于朝廷根本就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就算史德威这种出身之人,对朝廷都绝望了,所以说话也很放的开:“咱们这边已经自成体系,我也不敢说能够治成太平盛世这样的大话。可我就是再不济,也不会比弘光朝还差吧?史将军难道就不想一展抱负?”
“大帅的力量在这里摆着,就是改朝换代也不算个什么,哎……我是真的不想折腾这些个东西了。这些日子,总是梦见义父……”史德威神情有点儿萎靡:“既然今年已无战事,我也想去扬州祭拜一下义父,顺便把老夫人和太夫人也带会老家。”
史可法的孀妻和老母还在南都,带两位老人回河南老家,也是史可法的意思。
“大帅,”史德威微微低头说道:“淮扬军还有几千弟兄,从当年的扬州大战直到如今,和赴死军的弟兄们也是并着膀子走过生死场的。我看这淮扬军的旗号也该扔了,大帅也应该找个人做一做收编的事情……”
“为什么?为何要收编?淮扬军和我赴死军并肩作战,乃是生死兄弟,收编不收编的还有什么分别?”两军已经是事实上的一个共同体,改编的话,实在有点儿画蛇添足的意思。唯一能够说得通的理由就是史德威萌生退意。
真要是收编了,史德威就没有了实际的军权,就算委任一个营官的职衔,也没有淮扬军最高指挥的名分更加耀眼。起码从名分来说,他史德威还是和李四平起平坐的,要是收编了,哪怕是不做任何的安插和更改,史德威也就成了李四的下属。千百年来,肯放弃权位自解兵权的人还真是不多。
李四看了看史德威:“是不是外面有什么风言?还是将军萌生退意?”
“不是。”史德威说道:“鞑子不打干净了,我是不会退下来的,哪怕是战死沙场也不是什么坏事情,九泉之下见了我家督师我也能抬起头来……”
“那是为何?”
“大帅胸中沟壑万千,要做的是大事情,很多小事儿其实就不必劳动大帅的……”史德威微微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当年淮扬一战,赴死军的弟兄杀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扬州八十万父老不会忘记赴死军。可如今局面也安稳下来了,这几十万人呆在淮西,心里还能不想家了?”
“已经有不少人嘟囔着要回家呢,人呐,哪里还能不恋家的?就算扬州已为灰烬,还是愿意回去。”史德威抬头说道:“朝廷那边我总感觉不够安稳,还是淮西这边稳当。淮扬军若是撤了旗号,编入赴死军,淮西也就是我扬州父老的家了……”
“我明白了。”
那些跟着赴死军过来的淮扬百姓,说到底还是个外来人的身份,在没有根基的淮西,虽然也是同样的劳心劳力,终究是没有归属感。
赴死军就是再卖力气,终究是个贴心的朋友和伙伴的关系。也只有淮扬军才是他们的子弟兵,才是他们心里的依靠。如今天下大行逐利之风,在很多利益方面,这些从淮扬迁徙而来的百姓竞争不过淮西本地人,居于天然的劣势。如今淮扬已经稳固住了,有了思乡之心想要回老家去,也是人之常情。
李四当然不愿意要他们回去。
“淮扬军立刻收编。”李四微笑道:“诸般事宜,史将军拿总掌舵吧……”
“嘿嘿,我还是免了,大帅再找旁人办一办就成,其实也就是换个旗号而已。”史德威终于笑了:“趁着这个当口,我也要去接老夫人和太夫人回老家呢,也在膝前尽一尽孝道。老夫人给我来了书信,说太夫人身子不好,咳的厉害,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我要是再不膝前行孝,恐成平生憾事。到时候也没有脸面就我家督师于九泉之下。”
“好,那就如此。”李四道:“督师忠义光照千秋,朝廷仅仅是给了个空洞的名号,实在是对督师不住,我这边就在开封给督师立个庙,为后世子孙供奉……”
“谢大帅。”史德威没有推辞:“那我就先做逃兵了,等明春开战之时再行归队。”
“等等,福临这个小娃娃你也顺路带去吧,给了朝廷那边,他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李四取过硬炭笔,做书信一封,交给史德威:“这封书信转交两位夫人,聊表我和赴死军将士对督师的仰慕之心,顺叩夫人金安……”
生擒敌国皇帝,献敌酋于陛前,这可是武将的千古荣耀,李四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这份荣耀给了史德威,未尝就没有爱屋及乌之心。
史德威走后,李四再次传令:“改编淮扬军为两个营,一营为我直属,另一营的营官位置先空出来吧。”
直属一个淮扬军营,对于李四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必要,这也是出于安顿民心的考虑。空缺出另外一个营官的位子,用以已经十分明显,肯定是留给史德威的。两营淮扬军,李四和史德威分属,也是从名义上提高了史德威和淮扬旧军。
至于如何收编,中下曾军官如何置制,也是细枝末节之事,早有章法惯例可以遵循,单说史德威率队来在南都。
这个使节的南都,正是一年之中最为繁盛之时。
新蟹陈酒,诗词阔谈乃是往年惯例,如今鞑子已经清扫干净,大明江山依旧,自然是分外的喜庆。
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花枝招展的佳人艳女,早已成为南都的一道风景。
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巨商大贾,还是日进斗金的大作坊主,所忧所虑者,无非就是一个钱字。不管是早出晚归的小商小贩,还是倚门卖笑的妓家,哪一个不是为了身上衣衫口中食?
说的更直接一点,大伙儿都是在为了银子而忙碌。
一江如链,虎踞龙蟠,江南兴盛之地千秋王者之气的南都,竟然沾染了许多市井铜臭。
虽然还是有许多趁着酒兴高呼“五花马千金裘”的浪荡书生大作豪迈之态,可要是没有钱,哪里还有酒兴可谈?
杨廷麟凯旋班师这么重大的事情,都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大关心这些个东西了,朝廷的王师收复了多少地盘儿?光复了多少州县?取得了多大的战果,等等等等这些遥远的事情,都和老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与其是关心这些个于自身无干的远事,还不如想想如何才能多赚几个铜板更加有用呢。
哪家哪家作坊添了几架织机,一架可以纺出多少布匹,一匹可以赚多少铜钱,这些个消息比杨廷麟的王师凯旋更有诱惑力。
当朝廷排除刘理顺郊迎的时候,南都百姓还没有怎么注意。一直到史德威进城,大伙儿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把鞑子的皇帝给送过来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还能不想看看了?
当年的鞑子席卷天下纵横淮扬,一度攻打到了南都城下,连子墙都上了,是何等嚣张。今日再看,连鞑子的皇帝都被擒拿了,可见这大明气数不绝。
光复北都,擒拿敌酋,要是搁在以前,这样的事情足以举国狂欢了。可现在大伙儿都想着看看鞑子的小皇帝究竟是怎么个青面獠牙的样子,也就是想看看而已,已经没有那个心劲儿早欢腾了。
虽然是献敌酋于陛前,可鞑子皇帝不是王师拿住的,打鞑子的主力也不杨廷麟。在光复河山的过程当中,朝廷这边儿基本就是跑跑龙套而已,实在没有什么使得庆贺的。
人家赴死军把鞑子皇帝送过来,也不过是为了照顾照顾朝廷的脸面而已,肯定还要用这个娃娃皇帝换回去实实在在的封赏。
尤其是看了这个娃娃皇帝之后,爱热闹的南都百姓大为失望。
本以为福临是何等形容丑陋样貌凶顽的嘴脸,现在看着也不过是如此,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娃娃而已,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娃娃健壮呢,实在没有什么看头儿。
也就仅仅是看了几眼而已,大伙儿也就失去了兴致,索然无味的各自回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反正还是为了银子奔忙呗。
真正热血沸腾的还是少数,而且大部分是那些外地来的读书人。大呼着早就听腻了的口号云集起来,谈论着犁厅扫穴的英雄伟业,仿佛这所有的功劳都和他们有莫大干系一样。
“屁!”南都百姓也看腻歪了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要不是卖了家中老母亲的饰,哪里有到南都的盘缠?别看他们一个个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真正的事情一点儿没有一点儿。他们那张嘴,除了吃饭之外就只能说大话了。”
“哼,也不做工年工也不种田,花销完了手里的铜板就满世界找同年,看着就恶心。”话是越来越刻薄了:“还不如卖笑的姑娘呢,人家还是靠卖身子赚钱,是自己养活自己,这些圣人门徒,连自己个儿也养活不了,还谈什么狗屁的国家大计?”
“等着吧,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灰溜溜的回老家去。然后就又一拨儿过来,再说几天大话,就又走了,不干活就想做人上人,我看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现在最烦这些读书人的并不是南都百姓,而是文人领袖东林脑——钱谦益钱老大人。
钱谦益钱老大人简直是烦透了这些家伙。
这些人屁事儿不做,整天就会说大话,而且一个比一个能说,手里的银钱流水一样就花销了出去。然后就到钱府打秋风,蹭吃噌喝的赖着不走。
钱谦益也没有什么产业,俸禄也少的可怜,勉强能维持自己的体面而已。这么多人过来白吃白喝,而且是一拨儿接着一拨儿,连连绵绵永不断绝,别说是钱谦益,就是富商大户也招架不住哇。
要不是柳如是时常变卖写个字画古玩之类的物件儿,这日子就真的无法维持下去。钱谦益已经无数次的暗示这些人,自己是个清官,没有那么多银钱更不会去贪墨(他想贪墨也贪墨不了),实在养不起这么多人。平日里这些个人一个赛一个的聪明伶俐,比猴子还要精明三分。一到了钱谦益钱老大人诉苦的时候,都作者装疯卖傻的把戏,好像听不出钱老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样,反正就是赖上了。
就是柳如是这个好脾气的雅人儿,也对这些家伙失去了耐性,无数次要钱老大人把这些吃货轰出去拉到。
可这些人就是属牛皮糖的,一旦沾了身子就甩不掉。而且但凡是能和钱老大人沾上边儿的,不是儒林名士就是一方鸿儒,怎么也不能拉下脸来拿打棍子硬撵。
何况钱谦益还需要这些人给自己聚集起人望来,要是没有了人望,这个文人领袖就一钱不值了。好在两浙那边的潞王时常接济一点儿,要不然大伙儿就只能吃泥喝风了。
最让钱谦益恼火的还不是这些。
这些家伙仗着有一点儿名气,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博学多才,尤其是那些新来的家伙,总是变着法儿的找钱谦益的麻烦。今天拿出《对文论章》的古怪问题刁难,明日就用某个不知道从哪个书摊上淘回来的古书“请教”,天知道那是哪个朝代哪个混蛋写的小册子。
可钱谦益还不得不做出虚心的样子,来和这些人一起“做学问”,心里早就把这些人的祖宗骂了几百遍了。
“都是一群寻章摘句的混蛋,历朝历代把你们养起来白穷经,真是你们的福分。”钱谦益一边儿摆出谦虚的姿态和这些人“做学问”,一边在心里大骂:“这世道眼看就要变了,还抱着以前的屎片子当香馍馍,活该就饿死你们。”
可也仅仅是在心里骂骂而已,还真不能把这些百无一用的家伙得罪了,还得不住的鼓励:“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如今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用人之时。诸位熟读经史子集,胸中文章锦绣,不日即可一展才学经纬天下……”
话是这么说,可每到内堂,柳如是就不住的报怨。钱谦益也只能小声的安慰:“如今的局面就是如此,且忍耐几日,等朝廷开了秋闱,就有你我的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