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方目送对方离开,就在郡府后堂内取了印信,从容做了对北面襄国郡驻军高士省的调令和文书,然后径直揣上离开了。
春和日丽,短短几日而已,道路两旁就已经是满眼绿色,星罗棋布的耕地里也已经开始有人下地了,可以想见,开犁就在这几日。
而小苏没有任何心思在春日美景上,他没有任何犹豫,分马向北,然而,走不过半个时辰十来里地,其人复又忽然勒马,停在了官道上。
随行骑士,自然纷纷勒马来看。
“王臣愕是王臣廓的族兄弟,王臣廓就是英国公的人,需要提防太原趁机占了咱们的郡城……”苏靖方面色严肃,张口就来。“我要回去提醒师母,你们去送信就好。”
说着,直接从怀中取出文书来,复又叮嘱:“走的慢些……晓得吗?”
众骑士立即会意,为首一人更是小心接上,然后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于是乎,双方就此背向而行,骑士队伍压低速度,继续向北,而苏靖方则纵马疾驰,往永年城方向折回去了。
然而,走不过五里,来到一处路口,其人复又勒马掉头,飞马向东而走。
待到这日晚间,苏靖方便在黜龙帮巡骑的协助下,通过多次换马,成功抵达了清河郡的西北角,来到了位于清漳水北岸的黜龙军营地,并见到了张行。
这个时候,黜龙帮上下正在激烈的争论进军方向。
没错,黜龙帮已经发现了薛常雄的异动,他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来自于清漳水上下游的双面夹击。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理所当然的军事分歧:
有人建议守,有人建议出击。
可防守如何防守,是分兵节节抵抗还是集中兵力到特定地方防守?
出击又如何出击,是打薛常雄还是打曹林?打薛常雄成功了会不会白打,反而消耗实力,最终曹林来了万事皆休?而打曹林会不会打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人建议甭管是否出击,先集中兵力夹河立营,但也有人建议要集中在漳河北或者漳河南立营。
总之,黜龙帮这里已经陷入到了必须要进行战略决断的地步了。
而这个时候,窦小娘带着苏靖方来了,请求私下面见张行。
“今日之事,黜龙帮感激不尽,我也感激不尽。”张行在大营外围的一个侧帐内侧身坐着听完,面色不改。“将来若黜龙帮还有说法,必有你小苏一席之地。”
苏靖方当即苦笑,便要说话,但想了想,都到这种生死攸关的地步了,在这个时候讨论什么反而多余,便要拱手离开。
然而,拱手之后,这个年轻人还是没有忍住。
“张首席,黜龙帮真能活下来吗?”苏靖方看着身前之人,发自内心来问。
“能!”张行毫不犹豫,毫不迟疑。
苏靖方本想再追问凭什么能活,却又停住,转而鬼使神差般的提及了另外一个话题:“其实前几日在红山上,师叔的话小子并没有听懂……”
张行略显诧异的看了下对方:“哪些没懂?”
“具体每段话都懂,都觉得挺好,可放在一起没懂。“苏靖方诚恳以对。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我跟张夫子他们是有些讨论前提得,但对你们来说不免有些混沌。”张行想了一下,即刻恍然。“但事情其实也很简单,我简单说一下你就懂了。”
“请师叔指教。”苏靖方愈发严肃。
“一个基本的道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你懂吗?”张行坐在那里忽然放松起来,笑着来问。
“这是自然。”
“那一个三直线结成的三角块,三角块的三个角角尖合在一起必然能拼出一条线,你知道吗?”
“我……”苏靖方立即懵住了。
不过,此时身后门边的窦小娘倒是干脆,她直接回身在帐外取了块木头,拔出刀来,灌上些许真气,轻松噼成木板,复又认真划了三刀,弄出一个三角块来,然后又是三刀干脆分开三角,随手一拼……这才茫然抬头:
“果然是这般!”
苏靖方愣了下,亲手夺来木板,然后划开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三角板,同样拆开三角重新拼合,却果然还是拼成一条直线板。
这下子,小苏也不再犹豫:“师叔博学……”
“那我再说一个类似道理。”说着,张行也拎起惊龙剑站起身来,就在帐内的地面上,划了一个略偏的十字,然后从十字交点开始,沿着其中一条线蜿蜒曲折,画出了一条明显不规则的线路,随即又在线条下面画上一个简单的、标准的波浪形状。“那就是上面这条看起来无迹可寻的线,只要它顺着十字线其中一条直线不停前行,那么不管它形状多怪,多离奇,其实都可以由特定数量且各不相同但又都从中心点开始的波浪汇集而成……可能有的浪小,有的浪大,有的浪在线上,有的浪在线下,有的浪中心点正好跟初始十字中心点重合,有点浪却起点随意……总之,如果不能合成,那便是你的波浪线不够多。”
苏靖方跟窦小娘对视了一眼,没有吭声。
“你们肯定一时间无法验证。”张行笑道。“但是,你们也应该猜到了,这跟前两个道理一样,是真理、是公理,只不过更复杂一些罢了……所以你们现在记住就行。”
苏靖方恍然,立即点头。
“现在,将两条直线中的这条线视为时间的时,另外一条线视为天下大势的势……那么这条不规则的,看起来没有任何说法的线,便是时势了,或者说是历史与将来了。”张行以惊龙剑轻轻点地来言。“懂了吗?”
窦小娘摇了下头,苏靖方睁大眼睛,立即颔首,显然是茅塞顿开之态。
解释对象是后者,所以张行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继续笑道:“那么我那日在红山,说了半日,其实就是想说,什么东西都有好坏、起伏,就好像凡事都如波浪一般,单独拉出来说与辩是不好辩的,但总有一些东西大略是好的,是仁的,是盛的,就好像这些波浪总有一些是在十字线上方一样。
“如四御所为的那些功绩,基本上都是这种好的波浪,之前大周做的均田授田制,也是这种好的波浪……还有我们想加的,譬如统一天下、废黜奴籍、剪除暴魏、安定天下黜龙同利,也都是这种好的波浪……
“而且我们觉得,我们加这种好波浪的速度,比加不好波浪的速度要快,所以将来时势或许还有起伏,但必然会越来越高。
“你懂了吗?”
张行认真来问。
苏靖方摇了摇头,诚恳来言:“不是太懂,但是把我之前想的、听的、看的,都串起来了……串起来以后就觉得,这将来是有路可走的。”
“这就对了……其实还有些说法,但今日时间紧迫,就到这里吧。”张行收回惊龙剑,微笑催促了一下。“你也回去吧……别让那边起疑。”
“是。”小苏转身便走,再三回头。“若大军逼近,我会尽量传递军情,可以让小娘跟我联络,我们也算熟悉,总是有法子的……”
“也好。”张行看了眼立即认真起来的窦小娘,当即点了点头。
终于,苏靖方还是迅速离开了,窦小娘跟着送了出去。
走到营外,繁星点点,映照清漳水上,而南风又拂清漳水而来,宛若拨弄繁星,如果不是知道河北将有大刀兵,委实可以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
苏靖方看了看河上繁星,换上新马,便要连夜赶回,孰料,窦小娘却在后喊住了他:“今天的事情,我也感激不尽!”
小苏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笑了笑,打马便走了。
窦小娘看着这一幕,难得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张行也从侧帐转回,进入了乱糟糟的中军大帐,随着他的抵达,帐内立即安静了下来,但这位黜龙帮首席一声不吭,只坐到了环形排列着的最内环的一把鲸骨马扎上,然后点着腰间罗盘的皮套,环顾周遭,澹澹开了口:
“所有人扔掉之前的所有讨论,召集两岸营中所有大头领、头领来此议事,参谋们和文书们立即做好表格和图,我要知道我们黜龙帮在河北、包括河南的所有力量与物资的分布……头领们弄清楚了此事后,我再说新的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