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在方东白的“膻中穴”上轻触即走,弹指间又接连在方东白的灵虚、步廊、神封、环跳、少渊、风府、阳白、玉枕等一十三处穴道上,宛若蜻蜓点水,白驹过隙,分别迅疾无伦的点了一下。
这一十三剑仍是遵循太极画圆的轨迹,但速度奇快,精准无比,却又是独孤剑诀的心法。片刻之前,方东白玉石俱焚的舍命一击被龙小宝信手挥剑破去,如同小孩子玩具一般的木剑刺中他胸口“膻中穴”的刹那,剑尖上传出的一道内劲仍是一如此前柔和之极,然而方东白却偏偏从中感到了一股前所未遇,至强至盛的凌厉杀气。
那一瞬间,方东白的四肢百骸,脏腑筋骨竟如石化一般,甚至连血液心跳似乎都已冻结停滞。他大半生除了学剑练剑,便是与人比武较技,生死相搏,何止是身经百战,但却从未有过这般接近死亡的恐怖感觉——甚至在圆钝无锋的木剑剑尖触碰到他胸口肌肤的一刹那,方东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这种感觉……绝非世间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其中可怖之极的滋味若非亲身经历,实难想像万一!
从小宝手持木剑一击而中,到他绕着方东白转了一圈,迅疾如电连出十三剑,并且无一落空之后飘身而退,实际上时间仅仅只过了弹指一瞬,但方东白却感觉仿佛已过了漫长百年岁月。旁人见到小宝退出圈外,方东白却依旧保持着挺剑而刺的姿势,纹丝不动,面色更是苍白如纸,身子僵直而立,不免大惊失色,均以为他已命丧黄泉。在场的2只有张三丰、玄冥二老等几大高手才瞧得清楚,知道方东白看似生机断绝,实则却毫发无损。
玄冥二老功力深厚,苦头陀范遥武功博杂,三人均可称得上是当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龙小宝最后所使剑法在旁人看来或觉不明所以,或感平淡无奇,但他们却知这一剑实已到了返璞归真,超凡入圣的境界。
太极剑法以柔克刚,以慢制快;独孤九剑只攻不守,有进无退——这两种剑术的修习法门完全是背道而驰,决然不同,等于是剑道修行的两个极端。只不过两种剑法的极致精义,均已到了剑道之极境。
原本似这等自相矛盾的两种剑理绝无可能相融,但龙小宝原本就一直在不断揣摩、勤修阴阳二气的运用之法,根基坚实,造诣精深,早已存乎一心。激斗中,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竟有如醍醐灌顶,豁然贯通,一朝顿悟,居然当场便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似这般巧夺天工的造化,只能说这货的运气实在好得逆天。
此等机缘可遇而不可求,纵使千古岁月悠悠而过,亦无几人有此缘法。至于这两种剑术的极境精义究竟如何融为一体,破而后立,得见天外之天,崭新境界,恐怕龙小宝自己也是半知半解,莫名其妙,难以自圆其说。
待到小宝收剑飘然退至丈外,直过了半晌,方东白这才终于醒过神来。他毕生痴于剑术,数十年勤修不缀,清醒后立时本能的沉浸于对方神妙至极的剑法之中,蹙眉苦思,浑然忘我,这当口莫说忽必烈下令,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
顷刻之间,方东白内息回转,生机复现,足见他内功深厚,实不在阿二之下,蒙古一方见了,自是人人松了口气。然则方东白默然垂首,苦苦思索,隐隐只觉小宝所使剑法的剑意之玄奥、气劲之奇特,实是此生闻所未闻,当真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他越想越感晦涩难明,思维混乱不堪,神情恍惚不定,竟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忽必烈等人瞧在眼里不免又开始暗自担忧。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又过良久,方东白忽而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剑法?我……我怎么会想不出半点头绪?绵柔而刚烈……平和却又凌厉……如此至轻至柔的剑法,却偏偏藏着一往无前的必杀之意,这又是什么道理?阴阳……动静……快慢……生死……不对不对,还是不对!这……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说着方东白忽然举起左手用力拍了几下脑袋,茫然望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明不明白?”他苦思冥想良久,兀自想不出一丝道理,只觉脑海中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头痛欲裂,忍不住便向张三丰求教。
即使小宝所显露的武功再怎样惊世骇俗,殿内众人的心中仍是认定张三丰的武功,才是天下无双。方东白这么一问,众人的目光登时转向武当派那边,但见张三丰的眉宇间略带笑意,淡然瞧着方东白,缓缓道:“十余年前,江湖传闻丐帮耆宿‘八臂神剑’方长老突然患病而逝,武林中又少了一位剑术宗师,老道得知后,颇感伤怀。不曾想方长老原来仍在世间,今日幸得一见,甚觉欣慰。方长老剑法卓绝,独步武林,老道自愧不如。若是方长老想不明白,老道更加想不明白。呵呵,方长老为何不直接问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小宝。
张三丰活了一百多岁,比南少林三大元老渡厄、渡劫、渡难还要高出一辈。众人均知张三丰所言乃是自谦之语,若论武学造诣,见闻之广,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八臂神剑”方东白昔年威名赫赫,剑法通玄,自成一家,纵横江湖数十载罕有敌手,在丐帮中的地位极高,武功仅在洪七公之下。那时张三丰还没开始研创太极拳剑,偶尔静极思动,便会悄然下山,游历江湖,岂会不知方东白这等杰出人物?是以方东白和小宝交手不足百招,张三丰便已猜出这位前任丐帮首席长老的真实身份。此时他一语中的,大殿内登时响起一阵低呼——原来方东白的真实来历除了忽必烈之外,余者尽皆不知,因此不光俞岱岩满脸惊愕之色,便是玄冥二老等人也是大为震惊。
在场众人凡是听过“八臂神剑”之名的无不神情惊骇,瞪大眼睛望着场中那骨瘦嶙峋,愁眉苦脸,一副病恹恹模样的老者,实是难以置信。方东白神情木然,对四周投射而来的目光恍若不觉,低着头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多年以前江湖上就没有‘八臂神剑’这个名号了。老朽百死余生,早已不是什么丐帮的长老了。”说着摇了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小宝,眸子里难掩炙热。
要知武林中的各门各派虽然实力名气强弱不等,但大多均有独门绝技。哪怕是声名不著的寻常门派,所谓的家传绝技算不上如何高明,也向来是敝帚自珍,绝不外传。
当年方东白为了学得别派剑法的一招半式,或明或暗,或偷或骗,各种手段都使尽了,因此压根就没想过直接去问小宝。然而方东白的求剑之心确是胜过旁人百倍,张三丰这么一说,他明知多半事不可为,仍是不由得生出一丝希冀之情。
小宝憨憨一笑道:“原来竟是丐帮的方前辈在此,晚辈适才多有得罪。”说着稽首一礼,又道:“既然祖师有令,小道不敢违背。只不过么……”这货右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自嘲道:“晚辈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这剑法的道理,实是颇为茫然,却又知道该当如何运使。倘若言语描述,更加难以说清。方前辈,不如你我二人再来切磋几招,或许前辈能有所收获。”
他这话说的并无虚假,一片真诚,但在旁人听来自是推诿之意。方东白深通剑理,不似旁人那般全然否定,却也半信半疑。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少年道童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说不定再试几招,便可有所心得。当下双手倒握剑柄,剑尖下垂,以平辈之礼向小宝一揖,说道:“老朽已经输了一场,此番交手,纯系切磋,与贵我两方的比斗之约全无半点关联。请道长赐教!”
方东白这两句话交代的光明磊落,高手宗师的气度显露无遗。忽必烈在旁低哼一声,似乎有些不快;张三丰却是微笑颔首,颇有嘉许之意。小宝抱拳躬身,郑重还礼,朗声道:“前辈现下虽为鞑子佣仆,但仍不失武林气节,想来前辈沦落于斯,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晚辈心存敬意,自当全力施为,不敢藏私。方前辈,请先进招吧!”这两句话说得无比诚恳,方东白听了不禁微微动容。
忽必烈察言观色,心下更觉不快,重重的哼了一声。不料方东白竟没半分在意,恍若不觉,目不斜视,凝神提气。只见他掌中青锋蓦地一抖,众人眼前登时剑光闪烁,幻化无方,虚虚实实,竟似有数十柄长剑一齐攻向小宝,比二人先前相斗之时,威力更盛。
此番二次交手,方东白再无丝毫保留,上来便是全力以赴。小宝不慌不忙,仍以木剑画圆,天衣无缝,浑然一体,那数十道剑光临近他身前三尺左右,便再难寸进。
这货目光到处,已瞧见方东白剑招中的破绽,随手一剑削出,漫天剑光忽然尽散而逝,木剑已横在方东白的右颈边上。
旁观众人万没料到一招即分胜负,惊骇之余,武当派众弟子大声喝彩,蒙古一方则士气大跌。
小宝含笑收剑,方东白也是毫无沮丧之意,眼神反而愈发明亮,赞道:“好剑法!再来!”话音未落,身形忽然向左倾斜,几乎是贴地旋转,剑光犹如匹练扫向小宝双足,右腿划了个半弧,如同闪电般一弹,足尖绷直如剑,好似毒蛇吐信,疾点小宝胸腹要害。
他这一招诡异之极,竟能以足为剑,实是匪夷所思。蒙古众人眼睛一亮,忍不住便要鼓掌喝彩,忽见小宝既不纵跃闪躲,也不侧身旁避,左足向前跨出,形如闲庭信步,右手木剑自上而下划了个大大的半圆,只听得噗噗两声,已先后击中方东白的右腿膝部,长剑剑脊。
方东白使出自创的绝招,意在险中求胜,岂料竟是全然无功,反受其制,当即心中一叹,左掌拍地,借力而起。他双足方才落地,那柄如被妖魔施法一般的木剑,不知何时竟已抵在他咽喉的“天突穴”上,登时僵立不动。
小宝后退几步,微笑不语。方东白默然片刻,终究不甘,一咬牙挺剑再上……如是者,方东白猛攻九次,小宝便反攻九次。期间小宝没有一招挥剑防御,没有一剑直来直去,一步未退,寸土不让,只瞧得众人瞠目结舌,鸦雀无语。
待到方东白第九剑仍是强攻无果,自知虽已竭尽所能,却仍不能心有所悟,顿觉心头一片茫然,不知所依。陡然间一声长啸,跟着呛啷一声,竟将手中宝剑抛在地上,仰天高呼道:“世间既有这般天授神剑,吾有何面目再持青锋?罢了罢了,不如归去!当弃则弃,此生足矣!”转身向忽必烈长揖及地,朗声道:“小人剑术不精,武功不济,有负王爷器重,决意退隐山林,了此残生。请恕小人不能再为王爷效命了,王爷多保重!”说完再拜,起身便向殿外而去,那柄宝剑弃之于地,他却连瞧都没再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