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
一大清早,我和阎七娘就奔向了坟地,骨头一整天都和巧巧在厢房里玩耍。一瞧我回来了,这小东西连蹦带跳地钻进了我的怀里,一边兴奋地呜呜叫着,一边用那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我,非常可爱。
巧巧虽然年纪小,但也识得这死人的棺木,一见房内摆了一具黑漆漆的棺木,吓得老半天都不敢靠过来。阎七娘见状,便吩咐我和巧巧给棺木上两炷香,再磕头行礼。巧巧虽不知道这棺木里面装的是谁,但知道阎七娘是为了自己好,连忙跪下身子毕恭毕敬地拜祭起来。
阎七娘丝毫不敢马虎,不但在棺木四周燃起了沁香蜡烛,还在棺木的上方盖了一层白绫布。老话管这叫”白绫引香”,以表示敬拜之心。除此之外,她还再三叮嘱我和巧巧,玩耍的时候一定要远离这具棺木,万万不可将点燃的沁香蜡烛弄灭。
巧巧自幼就跟着手艺人四处卖艺,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得多,见阎七娘坐下掏出烟袋锅,她便上前替七娘点火,一双小手还在阎七娘的肩膀上捏了起来。这孩子孤苦伶仃惯了,自从被卖进黄府以后,就很少有人理会她。虽然阎七娘脾气怪异,进黄府也不过两日而已,但在巧巧心里,她早已把阎七娘当成最亲近的人。阎七娘也喜欢巧巧,一来二去,两人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天色刚暗下来,黄府的下人便送来了吃食。阎七娘可怜巧巧的身世,不停地往她的碗里夹菜。看着巧巧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有些酸楚。如此一个伶俐可爱的孩子,转眼之间就要被人残忍地剥骨下葬,那场景真是让人难以想象。而我和阎七娘此遭的命运又是凶吉未卜,不禁让我感慨万千,久久不能咽下口中的饭菜。
草草吃了些饭菜后,我就心不在焉地带着骨头在厢房外面玩耍,巧巧则依偎在阎七娘的身旁。阎七娘一边与巧巧唠家常事,一边用梳子替巧巧梳头,真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正在这时,突然闯进了一帮黄府的护院,这些人手持棍棒,个个面目狰狞,二话不说就去抓巧巧。巧巧年纪虽小,但也瞧出了这伙人来者不善,顿时被吓哭了,连忙往阎七娘的身后躲。
这伙人的领头是瘦狗,他见阎七娘护着巧巧,便皮笑肉不笑地冷声说道:”鬼脸七娘,识相的就给爷们儿闪开!这女娃的事与你无关,你今天要是充这大头鸟,那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阎七娘与瘦狗打过交道,自然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不禁连讥带讽地说道:”亏你们还是膀大腰圆的练家子,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还要舞枪弄棒,也不怕我们孤儿寡母笑话!”
”甭废话,黄老爷说了,冷先生已经掐算好了,今晚戌时就是吉时,在这个时辰内给这女娃剥皮取骨,有庇殷延脉之效。你要敢坏了黄老爷和冷先生的大事,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瘦狗仗着人多势众,壮着胆子跟阎七娘叫起板来。
阎七娘把巧巧紧紧地拽到身后,手指着瘦狗厉声骂道:”枉你活了这般年岁,竟忍心对一个孩童下此毒手。干了这种助纣为孽的缺德事,你也不怕丢光祖宗的脸面。这孩子我保定了,你要是不怕死,那就上来试试。”
瘦狗早就对阎七娘怀恨在心,此时既有黄师德的吩咐,又有护院们撑腰,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先是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然后又装腔作势地叫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弟兄们,给我上!黄老爷说了,此事办妥之后,统统有赏。”
跟瘦狗随行的这几个护院根本没有把阎七娘放在眼里,他们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也没有什么能耐,便向阎七娘围了过来。在他们看来,收拾阎七娘就跟抓只小鸡一样容易,有的人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棍棒,准备赤手空拳搞定阎七娘。
瘦狗之前曾经吃过阎七娘的亏,所以压根儿就没有胆子去闯头阵。这小子憋了一肚子坏水,冲着护院们喊道:”哥几个都留点儿神,这娘们儿身上藏有利刃,别被她伤到。”
我见这些护院要对阎七娘和巧巧动粗,连忙上前拦阻,可还没蹿上几步,就被瘦狗拦了个正着。这家伙虽然没有胆量去动阎七娘,但却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瞧见我跑向阎七娘,便笑嘻嘻地堵了上来。他的企图很明显,就是想把我扣住,然后再要挟阎七娘束手就擒。
”滚开!”我瞪着拦路的瘦狗骂了起来,同时握紧了拳头,准备豁出去跟他拼了。可是瘦狗压根就没有理会我,而是指着我的额头笑骂道:”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瞪眼睛!来来来,狗爷就陪你比画比画。前日你那鬼脸老娘让老子丢了脸面,今天正好拿你来出气。”
瘦狗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挺好的,只可惜这家伙有些得意忘形,居然忘掉了骨头的存在。骨头虽然性情温和,从不咬人,但骨子里毕竟有狼性,它瞧见瘦狗要对我动武,便急得鬃毛直竖,龇牙闷吼,眼睛里也露出了凶光,眨都不眨地盯着瘦狗。
瘦狗发现了骨头的异常,这小子虽然被人冠以”狗”的名号,但身上的功夫未必能抵挡住一只狗,更不要说对付骨头这种狼了。不过,软骨头也有软骨头的妙招——打不过就逃。他脚底抹油的本事比谁都强,趁人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蹿到五米开外去了。
要说这瘦狗也真够倒霉的,他若是站在原地死撑,或许还没什么事,可这一跑就是自寻死路了,毕竟两条腿的人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狼。还没等我张嘴呵斥,骨头嗖地一下就冲瘦狗扑了上去。瘦狗吓得连滚带爬,险些连魂都丢了,总算没有被骨头扑倒。
骨头扑了个空,反倒被激起了兽性,龇着牙又冲瘦狗扑了上去。瘦狗一瞧骨头那不依不饶的架势,知道跑是肯定没戏了,只得用手臂去挡骨头。骨头极其彪悍,一张嘴就结结实实地咬住了瘦狗的手臂。
”啊......”随着一声惨叫,瘦狗就被骨头拽倒在地。这小东西虽然兽性大发,但却是一根筋,它把瘦狗的手臂咬住后竟然还不松口,还把他当成猎物一样拖拽起来。瘦狗哪经历过这阵势,直接就被吓得尿了裤子,嘴里还直哼哼,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他护院起初还想帮瘦狗一把,毕竟都在一个府内听差,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袖手旁观。可一瞧骨头把瘦狗咬成这副熊样,他们都了,谁也不敢上前去触这个霉头。不过倒是有一个护院平日里与瘦狗交好,情急之下便跑出厢房去叫人。
见骨头把瘦狗咬得满身是血,我也有些害怕了,心想这小东西下嘴没深没浅,倘若真在瘦狗的脖子上咬一口,那非得闹出人命不可。整个黄府里就没有几个好人,一准不会善罢甘休的。想到这里,我连忙喊了起来,想把骨头唤回来。
平日里,骨头倒是很听我的话,可此时它兽性早已显露,非但没有理会我的喊叫,反而咬得更紧了。它那一双尖利的爪子不时在瘦狗的脸上乱抓着,挠出了一条条血印。瘦狗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过,恨不得自己真的死过去,免得活受罪。
无奈之下,我只得上前抱住骨头,想把这小东西拽回去,可是骨头就是死活不松口,我每拽一下,瘦狗都会疼得嗷嗷大叫。我气急了,只得在骨头的脑袋上用力打了几巴掌。感到疼痛后,骨头才勉强张开了嘴,可仍是不依不饶,冲着瘦狗龇牙低吼。若不是我死死地抱住它的头,它还会赏瘦狗一口。
趁这个空当,几个护院壮着胆子把瘦狗拖拽到了一旁。这家伙面色惨白,浑身血迹斑斑,手臂被咬得惨不忍睹,也不知道是否伤到了筋骨,总之血流不止,极为狼狈。
这些年来,我从未打过骨头,就连它平时闯祸的时候,我也不忍心责备它。所以刚刚情急之下打了它,我很后悔,连忙把它抱到怀里,替它揉脑袋。可是骨头却很倔犟,小脑袋东摆西晃的,就是不肯让我揉,目光中既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还时不时用舌头去舔嘴角的血渍。
阎七娘领着巧巧走了过来,她轻轻地抚了抚骨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乃命中劫数。福祸临头,非人力所能逆也。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这伙奸人得逞。大不了咱这四条性命都葬送在这黄府之中,待来世再跟他们讨这笔血债。”
不一会儿,刀疤龙就带着一些护院赶来了,随行的还有冷先生。黄师德这老家伙则没有露面。一瞧瘦狗的手臂被咬得血肉模糊,刀疤龙忍不住大声骂了起来:”小狼崽子,敢在黄府里逞凶斗狠,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龙爷,您好歹也在江湖上有一号,何必跟一只家狼过意不去呢?”阎七娘顿了顿,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瘦狗说道,”这人是什么货色,龙爷您心中自然有数。不然这厢房附近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为何偏偏就他一个人被咬了。我家这只狼虽说是兽类,但也能分得清好人和歹人,像这种满肚子坏水的歹人,就是咬死他也不为过!”
刀疤龙平日里也不齿瘦狗的为人,但无论怎样,这瘦狗也是黄府的人,只得愤愤地骂道:”老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们接着黄府的差事,吃着黄府的饭菜,还敢在黄府里撒泼耍横,真是岂有此理!我要不给你们一点儿苦头尝尝,你们就不知道啥是大宅大院的规矩。来人,把这小狼崽子给我抓了!还有那女娃娃,也给我一并绑了!”
”我看谁敢胡来!”阎七娘毫不示弱,随手掏出匕首横在胸前,”我们孤儿寡母虽然低贱,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苦主。巧巧这丫头我是保定了,谁要想绑她,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你们得逞!”
”鬼脸七娘,这女娃娃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蹚这滩浑水呢?老老实实地听差领赏,做好你的本分就行了。况且这女娃娃本就是黄老爷买来的‘阳骨人’,如何处置,岂能是你说了算?我好心劝你一句,还是少管闲事吧,免得惹祸上身搭上性命。”冷先生忍不住插嘴说道。
”哼!”阎七娘冷笑,随后朗声说道,”这孩子孤苦伶仃,我与她一见如故,情同母女,虽不能给她富贵荣华,但也能让她感受到一份亲情,即便是让她多活上一天也是好的。况且这黄府少爷的遗骨有恶孽之兆,须养骨消孽之后方可收殓下葬。你现在即便是剥了这孩子的骨,也无法与之‘冥骨叠阳’,岂不是多做了无用之功?”
冷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敛骨的学问,我自不如你;但若论天象风水,你肯定浑然不懂。我昨日夜观天象,又用风水轮盘相测,算出今晚戌时是多年不遇的吉时,倘若在这个时辰内给这女娃剥皮取骨,自会有庇殷延脉之效。鬼脸七娘,这女娃娃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还不如趁此吉时送她上路,也好让她早登极乐,得以解脱,免受这提心吊胆的煎熬之苦。”
听过这番话后,我极为鄙夷地瞪了冷先生一眼,心想此人如此心术不正,还敢夸夸其谈什么天象风水,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在他嘴里,一条生命就如同蝼蚁一般,他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真是玷污了”道术高人”的称谓。我甚至怀疑这家伙的心肝是不是被砒霜浸泡过,行事竟如此歹毒。
”冷先生无须多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七娘不敢苟同冷先生之言。还是那句话,这孩子我保定了,除非你让这些护院害了我的性命。不过,冷先生,我倒是想奉劝你一句,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懂敛骨秘术的只有我七娘一人,若是我死了,你们那‘冥骨叠阳’的美梦八成也得破灭。还望你三思而行,切不可因小失大。”阎七娘态度强硬地回道。
冷先生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瞪了瞪阎七娘,眼神中既有些怨毒又有些不甘。踱了几步之后,他突然笑着说道:”好吧,我今天就卖你鬼脸七娘这个面子。既然鬼脸七娘想与这女娃娃多续几日母女之情,那我就成全你们。倘若黄老爷那边有何责怪,我也替你承担了。只是希望鬼脸七娘能够言而有信,千万不可坏了大事。”
瞧着变脸比变天还要快的冷先生,我的后脊梁不禁冒起一股寒意,心想此人真是个厉害角色,明明被阎七娘抓到了七寸,心里恨得要死,可转眼之间就能笑着说出如此漂亮的话语,真是阴险狡黠之辈!倘若这种人混迹于世,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命死他手。
阎七娘敷衍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冷先生,而是收起匕首蹲下身给巧巧擦眼泪。这一番闹腾可把巧巧吓坏了,直到此时,她才依稀明白,原来黄老爷买她进府并不是要她做儿媳妇,而是要让她陪葬。一想到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哭湿了前襟。
刀疤龙见冷先生不再坚持,便骂骂咧咧了几句后带着一群护院离开了厢房。狼狈不堪的瘦狗被这些护院搀扶了出去,此时他更像一条死狗,就连哼哼的劲儿也没有了。好在他手臂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很少有鲜血渗出来。
我看着眼睛红肿的巧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傻傻地站在原地。在这一点上,骨头倒比我强一些,它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巧巧的悲惨遭遇,便伸出舌头舔巧巧的小手,还时不时用小脑袋去蹭巧巧的衣襟,显得极为乖巧。
”孩子,你不用怕,只要七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人加害你。这几天,我自会寻机会带你们逃出去。”阎七娘一边宽慰巧巧,一边爱怜地抚了抚巧巧的脸蛋。
”七娘,从我记事起,爹娘就不在了。这些年,师傅带着我四处卖艺,稍有不顺心,他就会打我骂我。巧巧一直都是无人疼爱的孩子,直到遇见七娘和小哥哥,你们怜我疼我,把我当亲人看待,我这辈子也知足了。既然师傅狠心把我卖给了黄老爷,那我就由他处置吧,绝不能累及七娘和小哥哥。我只盼望七娘能够带着小哥哥逃出黄府,将来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替七娘和小哥哥祈福消灾的。”巧巧望着阎七娘,略带哭腔地说道。说到动情之处,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柔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傻孩子,咱娘俩这辈子有缘,七娘又怎能舍得扔下你。你若不嫌弃七娘家贫,今日七娘便认了你这个女儿。待到大难临头之时,大不了我们一家人死在一起。即使到了阴曹地府,我们也绝不分开!”阎七娘把巧巧紧紧地抱在怀中。
”七娘,这辈子我都会好好孝敬您的。在阳世做人,我给您洗衣做饭,就是到了阴间为鬼,我也会给您端茶倒水。”巧巧哽咽着说道,然后跪在地上给阎七娘磕头。
见阎七娘认下了巧巧,我心里也替巧巧开心,能有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妹子,那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我还没来得及祝贺,巧巧就已经走到我身旁跪拜起来,搞得我满脸通红。我想扶起巧巧,却又怕少了礼数,只得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妹子......你快起身......这地下凉......”
当晚,我和骨头住进了巧巧的厢房里,而巧巧则和阎七娘住进了另一间厢房里。这样安排有两个意思,一来防备黄府的护院们趁深更半夜的时候加害巧巧,二来阎七娘和巧巧有很多贴心话要唠,住在一起方便些。
这一夜,黄府的护院们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看管我们的人数却翻了倍。这些人轮流值夜,把我们当死囚犯一样看待。就连半夜起身去个茅厕,他们也紧跟不舍,生怕我们趁机溜掉。
选坟
如此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后,天刚蒙蒙亮,刀疤龙便差人来到厢房叫门,说是黄老爷有事要议。阎七娘也不推脱,领着我和巧巧就奔向黄府的正厅,骨头连跑带颠地跟在后面。这小东西原本有些恨我打疼了它,可架不住我昨夜的一番又搂又抱,一觉醒来,又跟我和好如初了。
到了黄府的正厅,只见黄师德和冷先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早点,旁边还站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这些护院一个个面无表情,板着冷冰冰的臭脸。当骨头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不禁有些神色慌张。经过昨天瘦狗被咬的事件后,他们都知道这条小狼不好惹,所以谁也不想再去触这个霉头。
刀疤龙倒是没把骨头放在眼里,他一边大口打着哈欠,一边煞有介事地逗了逗骨头。骨头对刀疤龙毫无感情,对他不理不睬,也懒得看他。刀疤龙自讨没趣,不禁有些气恼,骂骂咧咧地说道:”小狼崽子,还不爱答理人!”
我连忙蹲下身去,装着跟骨头玩耍,生怕它再惹火了刀疤龙。可是骨头压根就不理这一茬,反倒打起了瞌睡。我心想这黄师德富甲一方,竟起得这么早,连个懒觉都不睡,真是不懂得享福。可转念一想,黄师德和冷先生这种心肠歹毒的人,整天都在琢磨如何害人,自然会睡不踏实。
黄师德喝了一口参茶,然后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缓声说道:”鬼脸七娘,这一夜睡得可好?老夫听下人说,你家的狼把我们黄府的人给咬伤了,这也太没有规矩了吧!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方圆数百里的地界上,谁敢动我黄府的人?”
”黄老爷,并非是我家的狼不懂事,而是您府上的那位护院不开眼啊!”阎七娘顿了一顿,哼了一声,又说道,”如今这事情已然发生了,就请黄老爷看着办吧!倘若您真的气不过,尽可拿我们孤儿寡母泄愤。”
”罢了,罢了!你们孤儿寡母也不容易,现在又替黄府敛骨迁葬,念及这些,老夫就不跟你们计较了。鬼脸七娘,依你看来,我儿的遗骨该如何处置呢?”黄师德咳了咳,又摆了摆手,示意正厅里的护院们都退下。
阎七娘自然懂得黄师德的意思,待护院们都退出正厅后,她才说道:”黄少爷的遗骨泛红色,乃恶孽之兆。想要将其下葬成‘冥骨叠阳’,必须先化解这骨中红孽,否则即使下了葬,也全无功效,反倒会给黄府招来祸端。”
黄师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何化解骨中红孽,你还是与冷先生商讨行事吧。今天,你先陪老夫出去转转。冷先生替亡子探寻到了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说是极为适宜下葬‘冥骨叠阳’。正好,你去看看这块葬地还缺不缺什么东西,回府后也好差人去办。”
”好,就依黄老爷说的办。但是我外出时必须带着这两个孩子和我家的小狼。”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
阎七娘话音刚落,刀疤龙就有些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喊道:”娘们儿家家的,事儿还真多。你以为咱们是去赶集看戏呀?还想带着孩子牵着狼。甭废话,这丫头和狼崽子都给我回厢房待着去,免得到处闯祸!”
”鬼脸七娘,你多虑了。黄老爷若是要处置这女娃娃和小狼,还用得着那些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吗?”冷先生微微一笑,然后颇为傲慢地瞟了阎七娘一眼。
”黄老爷和冷先生都是有身份的人,自是不屑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龙爷行事坦荡,也不会和孩子一般见识。但是黄府上下百十余人,难免会有宵小之徒。所谓防小人不防君子,七娘实在不敢疏忽啊。”阎七娘也不想撕破脸皮,只得赔笑着说道,但言语之间丝毫无退让之意。她自然有她的打算,一是担心巧巧和骨头的安危,二是想看看沿途中是否有脱逃的机会。
这时候,黄师德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道:”这块葬地乃祥福纳吉之地,带着女娃和狼葸子前去自是不妥。鬼脸七娘,此事无须再多言了,老夫自会交代下人,让他们好生看待这女娃和狼畜。”
见黄师德态度坚决,阎七娘只得说道:”既然黄老爷这样说,七娘也就不再争辩了。但是有句丑话我可要说在前头,倘若咱们回府后,巧巧和小狼遭遇了任何不测,那我也绝不会独活。我阎七娘虽为低贱之身,但却是性情刚烈之人,言既出,身必行。还望黄老爷能够明白这一点,免得到时候误了‘冥骨叠阳’的大事。”
叮嘱完巧巧和骨头后,我和阎七娘就随黄府的人上路了。临行的时候,黄府的下人拿了两张烙饼给我们当早点。我倒没什么胃口,不想吃,可阎七娘不依,我只得将其撕成小块,就着凉水咽了下去。乡间的小凉风一吹,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据冷先生讲,这块风水宝地距离黄府差不多有十里路,所以黄师德和冷先生都坐着马车,刀疤龙骑着马跟在后面伺候着。我和阎七娘步行,有几个护院尾随在我们身后。起初我还有些埋怨黄师德小家子气,舍不得多弄几匹马或是多找几辆马车,后来经阎七娘一说,我才明白,原来如此行事是为了防备我和阎七娘趁机逃跑。
平日里,我和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靠的就是一双走不累的脚。沿途之中很少会有驾车的马夫肯搭我们一程,都怕沾上晦气,所以,对我们来说,一口气走上几十里路就是一件小事。况且这清晨的山间景色非常美好,树荫林密,花草芳香,走在此路此景之中,别有一番舒心和惬意。
闲来无事,我便唱起了”骨叹悲调”。这个调子是我很小的时候跟阎七娘学来的,阎七娘说我爹骨雄当年就喜好唱这个调子。这个调子是从敛骨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但凡敛骨师都会哼唱,一为念祖,二为消遣。此调以老曲作配,用喊腔节韵,忽而平稳,忽而高亢,讲究曲调的流畅和韵律的起伏:
古外苍风倦人疲,心哀暮天秋。尘沙侵远道,世事难安,泪裹相思流。
茫茫天关何处荡,欲醉觅无酒。冷影挥近忧,人心难存,阴阳两极走。
夜静天寒,阳间人,阴间骨,冥间人,处处愁连。
独处敛门,戒荤腻,断七欲,念九章,淡食素生。
自残肌骨,十七岁,三十六岁,五十四岁,以慰天灵。
骨脉、骨象、骨痕、骨气,骨骨连阴阳。
男壮、女虚、弱阳、弼阴,人人近乾坤。
一生集秽无处遁,泪眼中,一口森棺,几散断骨,数声凄凉。
莫悲戚,莫悲怆,莫悲楚,莫悲凉,悲曲有悲哽,悲调有悲怆......
或许是觉得新奇,或许是觉得融情,当我刚刚唱完这一段的时候,尾随在我和阎七娘身后的护院们都不由得叫起好来,还示意我再来一段。我唱这个小调原本就是消遣,哪曾见过这种起哄的架势,顿时憋红了脸,半天都没敢再吭声。
”小兔崽子,还真别说,这小曲儿唱得有滋有味的,就是悲了些。来,再给爷们儿唱上一段,要是唱得好,爷们儿就给你发赏钱。”刀疤龙从马背上转过身来凑热闹,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手。
阎七娘见我有些扭捏,便叫我不要小家子气,大大方方地再给大家唱上两段。我打小就听阎七娘的话,就壮着胆子把”骨叹悲调”又唱了一遍。刀疤龙倒也说话算话,一甩手就赏了我一锭银子。
手里拿着刀疤龙赏的银子,耳边响着刀疤龙爽朗的笑声,我不禁有些感叹,这刀疤龙替黄府卖命,干的绝对是为虎作伥的勾当,但也是个性情中人,行事颇为光明磊落,不像黄师德和冷先生憋了一肚子坏水。由此可见,这坏人也是分等级的,刀疤龙这样的坏人迟早会遭报应,而黄师德和冷先生那样的坏人就得直接下十八层地狱。
如此边唱边走,我们一行人便来到了冷先生所说的风水宝地。此处位于山谷之中,四面环山,一侧临溪,树木挺拔,枝叶茂盛,鸟啼翠鸣,不见人踪兽迹,实属一块不可多得的福荫地。甭说将死人安葬于此,就是让活人居住于此,也会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跟着阎七娘四处敛骨,多少也能看懂一些风水。冷先生替黄少爷选的这块墓地,的确是这方圆百里内首屈一指的风水宝地。我不禁感叹,这冷先生虽然心肠歹毒,却是一个身怀风水绝技的高人,只可惜人高心低,竟然为了几个臭钱,就与黄师德之流狼狈为奸,真是空负了这一身技艺。
冷先生搀扶着黄师德向前走了几步,有些卖弄地朗声说道:”黄老爷,选墓地讲究的是吉气延脉,富贵续宅,共分为六项。第一项为觅龙——您看此处山脉缠绵不断,乃祖山之兆,这其中的尖削状也有说法,尖者为龙楼,平者为宝殿,可谓集日月山川之灵气,属于吉龙之势。第二项为察砂——这四处起伏的山峰相互照应有情,上面常有风岚弥漫,此为众山拱护,极具龙腾之祥。第三项为点穴——所谓龙真穴,要求四山环抱,堂气端正,能够藏风聚气,方为吉地。此处山峰极高,气势雄伟,如奔腾状,而且脉尾较长,乃是藏气之源。这环抱而封闭状的小山可以挡恶风、避恶寒,能聚气,可称之为‘上风上水’,乃是山环水抱、顾盼有情的绝地。第四项为测水——一看水之入口,水从天上来,源远流长,水源不断,财运不止;二看水之出口,水流出的地方,既要看得见,又要隐蔽,水不可随便流出,水失则财也失。此处溪流的方向正是自西向东,恰好占据涔位。所谓水止则气蓄,水行则气行,此处正是天门开、地门闭的善水之趋。第五项为观风——此处山脉逶迤,山体层层拱卫,山环水抱,中有平地,乃是清风之寓。第六项为辨气——此处四周高而中间低,乃是聚气之地。无风而气闭的环境叫死气,气乘风而散叫煞气,所以风水要藏风,藏风而避恶风。此处气口正对东方,这叫先迎朝阳,先得紫气,乃大富大贵之兆。”
黄师德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看样子他对冷先生颇为信任,对这块风水宝地颇为满意。四处瞭望了一番后,他才感叹道:”冷先生真乃高人也,竟能找到如此福葬之地。待事情办成之后,老夫必有重金相赠,以酬谢冷先生这番用心良苦。”
冷先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黄老爷,此处的风水虽不及龙庭宝穴,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气脉之地,加以‘冥骨叠阳’之法殓葬,必定会如虎添翼,黄家的气运福吉自会脉脉相传,至少也能延续数百年。”
”老夫已经是被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怕是享不了几年福了!”黄师德咳了咳,又缓声说道,”只希望我余生能够有一脉子嗣,也好让黄家后继有人。否则,若在我手中断了黄家的血脉,我又有何脸面去见黄家的列祖列宗啊!”
我瞥了黄师德一眼,虽没有言语,但心中却在想,这老家伙为了一己之利,竟不惜害巧巧妹子丧命,真是恶毒至极。本来已是一把老骨头了,还妄想能够生出孩子,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我看来,老天爷就是觉得他做尽了坏事,才故意让他尝尝这断子绝孙的恶果。俗话说”善恶终有报”,这就是他的报应。
”鬼脸七娘,葬地就定在此处了。至于坟冢如何挖修,就交给你和冷先生了。老夫有的是银两,绝不吝啬一分一毫,你尽管差人挖修就是了。挖修坟冢所需的人力和物力,你可以列出清单,然后交给刀疤龙去安排。总之一句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必须得把这件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黄师德对阎七娘吩咐道。
阎七娘点了点头,瞟了一眼冷先生。只见冷先生嘴角挂着微笑,用手捋了捋胡须,说道:”鬼脸七娘,承蒙黄老爷的信任,你我二人应当精诚合作,竭力完成黄老爷布置的任务。”
交代清楚过后,黄师德便乘车离去。冷先生也不多言,独自一人走到山顶上,欣赏起了风景。刀疤龙见帮不上忙,便找了一个空地,招呼随行的护院们玩起了牌九,还再三叮嘱阎七娘,只要是挖修坟冢所需之物,尽可吩咐,他自会差人去置办。
”骨郎,干活吧,先把坟位测出来。”阎七娘四处打量了一番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原本想趁黄府护院打牌之际让我先逃走,可眼下的位置正是一片开阔地带,跑不上几步就会被人发现。刀疤龙虽然有些大大咧咧,但事先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特意坐在较高的空地上,倘若我和阎七娘想要逃走,他第一时间便能骑马追上去。
我应承了一声,便从身背的包袱中取出了工具。测坟位多用于新丧下葬,偶尔也会用在黄府这种迁葬中,大多是由风水师选葬地,然后再由敛骨师选坟位。可以这样说,风水师的工作与敛骨师的工作会有些交集,但性质不同。不过风水师的工作更为体面一些,只负责辨风测水寻地这种地面上的事,而敛骨师需要负责选坟挖穴这种地面下的事。
冷先生选的这块风水宝地少说也有数里,自然不能随便挖个坑就当做坟冢。地下的土质结构各不相同,水流脉相也各不相同,倘若选用软土层或是水流层下葬,很容易使棺椁受损。况且自古福地多坟冢,谁也不知道这块风水宝地下面究竟埋过多少葬棺。要是贸然选址下挖,极有可能损毁前辈的葬棺,遭晦气。所以说,测坟位是选坟挖冢的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大多时候,在风水宝地选坟修冢,并非自行挑选,而是要看何处有适合的空闲地,讲究的是先到先占,先占先得。甭管哪一朝代的坟冢安于此,后代人都不得与其争抢这块宝地。毕竟先死者为尊,谁要是敢扒了先死者的坟冢或是扬了先死者的灵骨,那一准是活得不耐烦了。
自古以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土质结构,谁也不知道这地下几米甚至几十米处埋着什么东西,因此不能随便下挖,否则一不留神就掘了人家的祖坟,惹来埋怨。如何在茫茫荒地之中准确地测出适宜的坟位,那就是敛骨师的独门秘术了。
测坟位
我先是拿出一把沁香蜡烛,又掏出一盒红油,然后给每一根沁香蜡烛的上端都均匀地涂上红油。老话管这叫做”问灵烛”,专为探坟测骨之用。沁香蜡烛用于拜灵敬骨,红油乃是为了下引,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否则便会失去功效。
待我涂抹完毕后,阎七娘将自己的食指咬破,然后把血滴在每一根沁香蜡烛的下端。此种做法共有两个用意,一是为了拜祭地下的先骨之灵,以显虔诚之心;二是为了惩治自己此番贸然打扰,以求赎罪。因为敛骨师一辈子与坟骨打交道,干的都是阴秽事,如此自残行事,也是为了自保。
按照阎七娘的吩咐,我在这方圆一里的范围内,每隔两三米就插上一根沁香蜡烛,以便测出最为适宜下葬的地方。这事瞧上去似乎有些琐碎,但却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步骤。好在我手脚灵活,平日里也没少做这种事,所以不觉得此事有多难。只一会儿的工夫,我便将全部的沁香蜡烛都插完了。
”骨郎,燃香探冢!”阎七娘朗声说道,随即极为虔诚地叩了一个响头。
我不敢耽搁,连忙四处奔走,将所有沁香蜡烛都点燃了。极为庆幸的是,此时晴空万里,并无狂风乱肆,所以这个过程颇为顺利。在我未点燃所有沁香蜡烛之前,跪拜叩头的阎七娘不得起身。所以说,我耽搁多久,阎七娘就得跪拜叩头多久,这便是敛骨师测坟位的规矩。记得有一次,阎七娘带我替人测坟位,却遇到了大风,我花了好长时间都未点燃沁香蜡烛,累及阎七娘跪拜不起长达几个时辰。晚上回家后,我才发现阎七娘的膝盖肿了一大片。
将阎七娘扶起后,我俩都长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能等待,只需密切注视每一根沁香蜡烛的情况。倘若某根沁香蜡烛能够完整地燃尽,就说明此处地下尚无灵骨,可以在此挖坟修冢;若是某根沁香蜡烛在燃烧的过程中突然爆裂并灭掉,那就说明此处不适宜下挖。
在这期间,插摆的沁香蜡烛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这是我和阎七娘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这是一块福荫地,千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将尸骨葬于此地。倘若这里未曾埋过尸骨,那才是邪门的事情呢。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我开始察看那些未曾爆裂的沁香蜡烛,并在每一个位置都做了标记。值得庆幸的是,有一小部分沁香蜡烛完整地燃尽了,这远远超出了我和阎七娘的预料。自古福地里多存葬棺,而风水宝地又是寥寥无几,这就使得很多风水宝地看似碑坟不多,实际上底下的葬棺却多如牛毛。在我和阎七娘曾经测过的很多风水宝地里,大部分都已经无法再下葬棺木了。
测出适宜的坟位后,还不能急于定葬,因为还需要试土。所谓试土,就是用铁铲在测好的坟位处下挖,讲究的是一不触沙,二不触石。几铲子挖下去,倘若坟位下面都是黑土,则可以定葬;若是挖出了泥沙和硬石,则说明此处临近水源或是土层较硬,不适宜选为下葬之地,以免天长日久之后葬棺会被损毁。
我领着黄府的护院挖了十几处坟位,最终确定其中的三四处可以下葬棺木。冷先生再三察看之后,这才定下了黄府少爷棺椁的下葬地点。阎七娘见事已办妥,便罗列出一张清单交给刀疤龙,上面写着挖坟修冢所需的物件和劳力。刀疤龙很爽快,二话不说就差人回府去置办。
晌午过后,黄府的人就用马车将所需的物件运了过来。随行的还有黄府的十余名护院,他们没有急于卸车,也没有忙着挖坟,而是修起了遮阳避雨的凉亭。刀疤龙原本以为挖坟修冢不过就是一两天的事,可一问阎七娘,才知道需要三五天。无奈之下,刀疤龙只得差人备齐修亭之物和桌椅板凳,以便未来几天少受些风吹雨淋之苦。
事实上,挖坟修冢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工夫,以黄府的财力和人力,更会事半功倍,可阎七娘却故意将工期延长。这也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毕竟事关巧巧的性命安危,多拖延一日,巧巧就多了一日的逃跑机会。
简单吃了一些干粮后,阎七娘便开始挑选挖坟修冢所需的劳力。这活看似简单,却并非人人都可以干。挖坟修冢必须由阳气正旺的劳力来做。
阎七娘仔细瞧了瞧黄府护院们的气色,然后挑选出八名阳气旺盛的护院。这八个人一看自己摊上了这么一件苦差事,脸色极为难看,有的干脆骂骂咧咧起来。直到刀疤龙出面许诺黄老爷会另行奖赏,八人这才得以平息。
冷先生和刀疤龙名义上是协助我和阎七娘挖坟修冢的,实际上就是两个监工。冷先生负责监管挖坟修冢中的一切事宜,唯恐阎七娘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刀疤龙则负责看管我和阎七娘,生怕我们孤儿寡母撂挑子逃跑。对此,我和阎七娘也没有拆穿他们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倒也平安无事。
阎七娘干脆将带领黄府护院们挖坟这种小事交给了我,她则走到不远处欣赏起了风景。我心里清楚她是在想逃离黄府的办法,便没有上前打扰她。冷先生和刀疤龙也不理会我们,俩人坐在凉亭之中吃着瓜果,喝着凉茶,不时还说笑几句,很是舒服惬意。
烈日当头,酷暑难熬,每个人都被太阳晒得透不过气来,这八位参与挖坟的黄府护院更是叫苦不迭。我闲来无事,便去凉亭里取了一些凉茶和汗布,好让他们缓解体内的虚火燥热。这些人本来就对被阎七娘选中一事耿耿于怀,所以也不给我好脸看。如此一番接触过后,他们对我和阎七娘的看法自然有所改变。况且黄老爷还会另行奖赏,所以他们也就慢慢释怀了,不但不发牢骚了,还跟我开起了玩笑。
挖坟是个苦差事,一锹一铲都需要力气,好在寻坟下葬的时候敛骨师都不需要亲自参与挖坟,所以我很清闲。可是我却不能躲进凉亭里避暑,因为我得指导挖坟的人如何去操作。这事瞧上去很简单,但绝非像挖坑那样容易,需要根据死主的年纪、性别、葬棺种类以及家庭等因素来决定此坟位的形状和深度。有些坟位的地下结构极为复杂,敛骨师必须观察整个坟位在下挖时的土层变化。倘若挖到一半时发现异常,那就需要采取恰当的应对方式。这件事半点儿都不能马虎,否则会给事主家留下葬敛之患。
一般情况下,像黄府这种改迁坟,下挖七米即可,倘若要用”冥骨叠阳”之法下葬,则需要加深五米。可阎七娘却吩咐我,至少要将此坟位挖至十五米之深。我没有多问,心里明白阎七娘的用意,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以便能够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逃脱办法。
冷先生时不时会来坟位处巡视一番,也不多言,只是瞧一瞧具体的下挖进度。我见冷先生如此关切,心里不禁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这风水师和敛骨师各有职责,风水师很少会过问地下的挖修进程,毕竟这是敛骨师分内的事儿。或许是因为冷先生与黄师德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才会事必躬亲。
随着坟位不断加深,下挖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刀疤龙为了加快进度,便又派来几个人协助,还在坟的上端架起了一个木架。木架的绳索上系有竹筐,以便将坑内的坟土运出。这些坟土被堆积在坟位四周,待棺木下葬之后,再将其重新填回去。
一般情况下,坟冢的宽距达三米即可,我长了个心眼,让这些护院把坟冢的宽距扩至五米。这样无疑会延缓下挖的进度,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好在这一路挖下去倒也太平,土层结构未发生较大变化,土质既不硬实也没有掺杂过多硬石,算是比较容易铲挖的坟冢地。
直到天色渐暗,刀疤龙才招呼众人收工。除了两个留守在此看管工具的护院外,其余人都回到了黄府。要说这几个负责挖坟的护院还真舍得卖力气,仅用一天时间就把坟冢挖深至十米有余,不禁让我和阎七娘忧心忡忡。若按照这种进度,不出三五日便可以完工。
回到黄府后,见巧巧和骨头平安无事,我和阎七娘才松了一口气。据巧巧说,这一天黄府的人都没有前来打扰,还定时定点送来饭食。不过先前看管厢房的几个护院仍旧紧盯着巧巧和骨头的一举一动,非但不让她俩四处走动,就连去茅厕也会跟着。巧巧也不理会,跟骨头疯玩了一整天。
待我和阎七娘洗完脸后,黄府的下人就送来了吃食。看样子黄师德对我们母子二人今日的表现很满意,特意加了一些荤菜,还给骨头准备了一些煮过的牛蹄。敛骨师有古训,一生淡食素生,戒荤腻。所以我和阎七娘每餐只吃青菜豆腐,至于那些荤食,则分给了巧巧和骨头。
骨头好久没有开荤了,一见有牛蹄吃,顿时乐得摇头晃脑,嘴巴自然也不能闲着,连吞带咽,吃得那叫一个欢实,连牛骨头都嚼碎了,统统吞进了肚子里。巧巧见我和阎七娘都不吃荤食,她也执意不肯吃,我们实在劝不过,也只好由着她,倒是这些荤食都便宜了骨头。
吃过晚饭后,阎七娘见巧巧身上的衣卦有些破旧,便跟黄府的护院们讨了些针线,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裹中挑选出一件半新半旧的衣卦,按照巧巧的尺寸改缝了起来。平日里,阎七娘很少给自己添置衣物,就连这件半新半旧的衣卦她也舍不得穿,只在节日或其他喜庆的日子才会穿上。巧巧聪明懂事,心里知道穷困人家的艰难,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感动得眼圈泛红。
我见阎七娘和巧巧这娘俩唠得挺热乎的,自己又插不上话,便带着骨头去厢房外面玩耍。这小东西吃得肚子圆鼓鼓的,若是不溜溜弯儿,这肚子里的荤食怕是到了明天也消化不了。
吃饱喝足的骨头就像是富贵人家的老太爷,散起步来不紧不慢,还不时打着哈欠,仿佛随时都会睡着。我见骨头无心玩耍,便走到墙根下面。自从来到黄府以后,我再也没有练过功,此时正好闲来无事,便压起了腿脚。
这处墙根正对着一间偏房,平日里负责看管我们的几个护院就住在里面。这些我都知道,但极少与他们接触。可就在不经意间,我竟然发现这偏房的门口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好奇心,我连忙朝偏房望了过去,顿时心中一惊。原来这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昨日被骨头咬得血肉模糊的瘦狗。
只见瘦狗的手臂处缠系了很多纱布,面色有些苍白,还不时探头往我和阎七娘住的厢房望去。这家伙躬身探脑,像极了一个小贼,一瞧我发现了他的踪影,顿时有些慌张,连忙头也不回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