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渝莞尔道:“你猜错了,这里的规矩习俗,与中原不同。杀其夫,夺其妻,也算不得甚么,女人,在他们族里也算是家里的一份财产。安车骨蒲里特迎娶完颜部主母,与她是否美貌完全无关,而是出于统治完颜部的需要……”
折子渝顿了顿,又道:“这位完颜部的主母,已经年逾六旬了,呵呵,一位六旬老妇,又能如何美貌呢?安车骨蒲里特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呢。草原上的部落,在很久很久以前,都是女人掌握大权,做为部落领袖的。那个时候一个部族里新生的小孩子,只认得自己的母亲,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完颜部……,眼下还残留着一些这样的古老习俗,全族的主母,同时担任着巫妪的职务,也就是中原所说的珊蛮(萨满)巫师,不管是狩猎、议盟、出征、做战,族长有所决定后,都要有巫妪占卜吉凶,做最后决定,所以她拥有比族长还大的权力。安车骨蒲里特娶她为妻,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妻子,通过这种手段,完颜部……将从此消失,完全融入安车骨部落了。”
“原来如此……”永庆公主恍然大悟。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声音顺风飘来,压过了广场上的笑闹声,所有人的都探头向远处望去,同六旬出嫁,一身新衣,打扮的异常恐怖的萨满巫师主母并肩坐在一起的安车骨蒲里特眉头一皱,向儿子递个眼色,珠里真立即按刀而起,一摆手,带上几个族中勇士向前走去。
今日是父亲大婚之喜,他们也戒备着完颜部会有人不服闹事,四下里早安排了无数勇士,倒也不怕有人惹出是非。片刻功夫,珠里真又急匆匆地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道:“父亲,不是……不是完颜部的族人闹事,是……是辽国来人了。”
“甚么?辽国来人?辽国怎么会知道?”安车骨蒲里特大惊而起,四下的各族使节们也都惊在那儿作声不得,全场立即一片静寂。珠里真道:“辽国使节,并不知道父亲已占领完颜部,他……他是来向完颜部传旨来的。”
珠里真刚说到这儿,就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安车骨灭了完颜部?哈哈,这可倒好,两部合一,我就省了多跑一个地方啦。”随着声音,一个身着辽国官服的人在几名衣甲鲜明的侍卫陪同下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大剌剌地全场一扫,径奔主位。
安车骨蒲里特连忙起身相迎,各部使者都纷纷上前,自报身份,那位辽国使节一听乐不可支,大笑道:“哈哈,我还当这趟是个苦差,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便宜,仆干水上下诸部,居然都有人在这儿,这可省事的多了,本官奉太后和皇上的旨意而来,你们各部听旨吧。”
各部头人连忙躬身接旨,折子渝一拉永庆公主,也藏进了人群施礼如仪,还把身子缩了缩,永庆公主睨了她一眼,悄声问道:“你认得他?”
折子渝点点头,小声道:“这人是辽国鸿胪寺的官员,叫墨水痕,曾出使西夏。”
二人在下面悄声对话,墨水痕站在上朗声说道:“今得信报,辽国叛臣耶律三明之余孽,行踪出没于女直领地之内,着令女直诸部立即着手缉拿,搜寻山岳河谷,勿使歹人藏身,朝廷在女直境内,尽有耳目,各部若不尽心竭力,一俟查清属实,族酋必予严惩,其部贡赋加倍,北珠有一百颗加至两百颗,虎皮有十张加至……”
俯的各部头领们暗暗叫苦,叫他们找人倒没甚么,问题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知道辽国官僚们的作风了,每次有旨意,都是他们搜刮的机会,像这样似是而非的命令,你倒底尽没尽力?只要人不是在你的领地内抓获的,完全就可以给你安一个没有尽心遵行旨意的罪名。
像那北珠,珠大而圆,素为辽宋权贵所喜,可那种珍珠的珠蚌总到冬天方才成熟,此时水已化冰,坚冰数尺,要凿开冰层下河捞起蚌蛤才能得到,而且要一百枚左右的蚌蛤,才能采到一颗珍珠,好一点的珍珠当然要捞更多的蚌蛤才行,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还有那虎皮,虽说世人传说女真勇士三人可猎虎,骁勇异常,可那老虎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猎取的,再说这兽中之王哪能遍地都是。要想少受刁难,少不得要对这位辽国特使孝敬一番,一时间各部使者马上转动脑筋,想着立刻派人回去取些财物堵他的嘴了。
墨水痕嘴里说着苦差,其实这趟往女真境内传旨,实是一桩大大的优差,他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争取来的。尤其是在这里一下子就撞见了这么多部落的人,还不用他辛苦赶路了,只管坐在完颜部落等着各个部落来送钱就行了,心中更是欢喜不胜,至于哪个部落灭了哪个部落,他才不操心这些事,女真各部在辽人眼中,就像是放养的一群羊,毛肥了就来剪一次,才不理会他们之间的纷争,他们内部闹的越凶越好。
墨水痕宣罢了旨意,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了眼旁边那个女妖怪,对安车骨蒲里特道:“蒲里特族长,听说你灭了完颜部落,还要迎娶该部主母呀?呵呵呵,双喜临门,恭喜,恭喜。”
蒲里特陪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上国天使驾临,蒲里特荣幸之至。”
辽国派来女真的使节没有一个不贪的,贪的还算是品性好的,只不过勒索些人参、貂皮、珍珠、蜂蜜等特产,有那品性低劣的,来了还要让女真部族的女人侍寝,美其名曰“荐枕”,不管是族中头领的女人,还是部落中的少女,只要姿色美丽,被他看到的,无有幸免。
曾有一个部落领拒绝用自己的爱妻侍寝,那位辽国特使转身就找了个由头在当时的辽国皇帝面前添油加醋一番,派了兵来打败他的部落,这位特使做为监军,把这位领活活鞭笞而死,丢进了狗圈,他的女人则被直接抢走了。从此以后,女真人妻女被污辱,财富被夺走,部落被离散,重重仇恨压于心头,却因一盘散沙,无力反抗,而只能逆来顺受。
至于蒲里特……,他对自己这位新娘子完全放心,要不是她的身份特殊,蒲里特还巴不得眼前这位辽国特使把她抢走呢,所以对此毫不担心,见他对自己吞并完颜部落反应如此麻木,反而心中大喜。他一面恭维着墨水痕,一面自怀中掏出一只镶嵌着钻石的精致项圈,恭恭敬敬递到墨水痕手上,陪笑说道:“既是上国旨意,我等自然遵从不怠,只是……我们这里山高路险,尤其是大雪封山,野兽凶猛,就算是最出色的猎人也不敢深入,缉凶是一定要缉的,要是未能找到上国要抓的人,还请天使在皇上面前代为美言几句,我们……实在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啊。”
这条项圈是折子渝特意从南洋商船从异域买回来的珍宝中挑选出来带回中原的宝物之一,听说蒲里特要娶妻,便送给了他做礼物。这项圈本身价值已贵不可言,其艺术价值也不用多说,折子渝的眼光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加起来还要高明多多。
那墨水痕一见他能拿出这么珍贵的一个项圈,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立即眉开眼笑地道:“哦,关于这一点嘛,你们尽可放心,我走到现在才进了你们的部落,路难不难走我当然知道啦,哈哈哈,你们这里是真不成啊,行动太也不便,如今太后下旨,正从上京修一条到你们女直五国部(在今黑龙江依兰县附近)的御路,专为贡奉海东青所修啊。这条路修好了,快马高车,俱可通行,呵呵,等有机会,我在太后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也修一条到你们这儿的路来。”
“是是是,天使请上坐,难得天使驾临,今晚请多喝几杯在下的喜酒才是。”
蒲里特一众人哄着墨水痕坐了下来,折子渝则向珠里真打个手势,珠里真会意,抽空跑了过来,带着这两位客人提前退场了。
“这样的场面,五公子的确不宜露面,就请早些歇息吧,明天,我就要去上京贡奉了,正好护送五公子一起走,送你们返回西夏。”
“如此,有劳少族长了。”折子渝巧笑嫣然,眸波一转,随口说道:“辽人为了贡奉海东青方便,竟然开辟了一条直通五国部落的御路,少族长对此怎么看?”
以前,珠里真也以为他们的一切苦厄,都来自于辽人对海东青的垂涎,可是自上次被折子渝点破,已经开了窍,想东西已经不再那么简单。他听折子渝这一问,就晓得必有玄机,略一思忖,便摇头道:“不对,其中有鬼,哪有可能为了送鹰方便,就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修建这么一条道路的?再者说,那是鹰,又不是多么庞大的东西,装在笼子里,一匹马便可送走,用得着修什么路?”
折子渝微微一笑:“少族长果然英明,辽国人挑起你们内斗,藉口是海东青,如今想要修一条大军可以快速抵达的道路,加强对你们的控制,借口还是海东青,呵呵,辽人是想不出第二个借口,还是把你们都当了傻瓜呢?”
珠里真听了又惊又怒,折子渝又道:“等到通往五国部落的路修好了,不用那位特使美言,辽国也会很‘好心’地再修一条通往你们这儿的路了,以后……盘剥起你们来,可就更方便了。”
珠里真恨道:“我去告诉父亲。”
折子渝笑道:“你急什么,路又不是一条修成的。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你知道了辽人的目的所在,你又能如何?你能拒绝……‘辽人’的美意么?”
“这……这……”
珠里真无言以对,可他却也聪明,已知道这位五公子聪黠绝顶,论智慧绝非自己所能及,便恭敬地道:“还请五公子指教。”
折子渝笑吟吟地道:“你们各部的领地内,有没有大股的马匪流盗?”
珠里真苦笑道:“在这地方,能抢什么?偶有小贼,也不过是三两个人混口饭吃。辽国游牧部落经常为了草地驱逐铁勒、乌惹等族百姓,有的时候他们忍无可忍,愤而反抗杀人,就会逃到我们这儿来,还有篡逆失败的一些王爷从属,也会逃来避难。辽国一向都会勒令我们将逃犯遣返,不过有些逃犯身携不少金银财宝,五公子知道,我们……很穷的,得了好处,就会尽量帮他们遮掩,不过这样的逃犯遮掩行踪还来不及呢,不会故意生事。”
折子渝似笑非笑地道:“那就好办了,没有,可以无中生有。有,可以栽脏嫁祸。你们和五国部落不是一直有仇隙么?要是在他们领地内,有匪众或者受其庇护的逃犯设埋伏、挖陷阱、破坏辽国修建的道路,射杀辽国筑路的百姓,不但能阻止修路,还能……”
珠里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大喜过望地道:“五公子高见,珠里真明白了,今晚就和父亲商量一下对策。”
折子渝微笑点头,步入自己的宿处。
珠里真一走,永庆公主便对折子渝道:“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折子渝轻笑道:“东边要是乱了,辽国就会希望西边稳一些。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既然看到了,又只是顺口一句话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
“杨浩……纵横河西,还需要用这样的阴谋诡计么?”
“你错了,有时候百万大军做不到的事,一个小小的阴谋诡计,却能挥大作用。古来得天下坐江山的英雄豪杰,没有一个不拥有强大的武力,可是没有一个只倚仗强大的武力,唯知武功者,不过是楚霸王的下场。能借力时,一定要借力。”
“可是女真人的处境……”
“女真人过的不好,很不好,他们不是不想改变,而是还没有想到如何改变。他们早晚会想到的,我只是提前一步告诉了他们而已,我并不是在害他们,我给他们他们想要的,同时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两全齐美,有什么不好?”
永庆公主在桌面坐下来,凝视着桌上用兽油制作的一盏小小油灯,反复咀嚼着折子渝说过的话,不觉痴痴入神,折子渝打开铺盖,扭头看时,只见永庆公主凝视着灯火,一双眸子熠熠放光,如宝石般闪烁,似乎……悟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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