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素馨出身于世代行伍的勋贵姜家,父兄皆是横刀立马的铮铮男儿,连家里的姐妹们也不同寻常闺秀,举止落落,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性子温柔绵软的姜素馨在这样的姜家简直就是一个异数。
姜母曾经抱怨给女儿取错了名字,素馨花芳姿洁白,幽香袭人,无一处不美,偏偏太过柔弱,文人曾言,素馨,花中最弱者,是为可怜花。
柔弱固然惹人怜惜,然而,凭着他人怜惜又怎能长久?这世道,姑娘家强势些才不被人欺。
那时才九岁的姜素馨被母亲抱在怀里,并不十分明白母亲的意思,窗外春光正好,素馨花的香气又幽幽袭来,小胖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在幽香中浓浓地睡去。
姜素馨自小聪慧,七岁能文,十岁熟读百家,跟着哥哥们做那科举文章竟也是有模有样,因此十岁时便进了赫赫有名的鹤望书院读书。
来到鹤望书院时,正赶上最热闹的入院考试。
初次离家来到陌生地方的姜素馨好奇地四处张望,人潮拥挤,恍然不觉已经与家人走散。
各色院服挤满了经义坪,写着各院院名的影壁前排起一条条长龙,准备报考的学子们正择院报名,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少年朝气肆意飞扬。
姜素馨羡慕地看着那条条长龙。
她知道,那是哥哥们才能去的地方,她是女孩子,只能去女院。
可是,她总想看看那些不被允许看到的风景。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条长龙的末尾,看上去像个正在排队的学子,除了那一身格格不入的粉色衫裙。
“喂,小丫头,你走错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姜素馨吓了一跳,回眸望去。
是个身穿儒院院服的少年,修眉俊目,顾盼神飞,端的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杏目一瞪,温柔的眉眼偏带着决然的忿怒,水汽氤氲弥漫,盈盈水波眼映入少年的身影。
这一眼,便让这吴周王朝最后一位帝王记了一生。
不过片刻,发现与女儿走散的姜家人急急忙忙找了过来,又一身着儒服,气质沉稳的少年引着姜家人找到姜素馨。
“姜姑娘,此处人多,切切小心,不要在与家人走散了。”少年低头温声嘱咐。
他比她高许多,她仰着头望他,只看到一双波纹不动的眸子,漆黑地仿佛深沉的天幕。
姜家父母忙谢那少年人。
周冷槐。
被母亲挽着手,姜素馨记住了这个名字。
至于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冒失鬼,早已被她忘到脑后。
女院的课程对姜素馨来说并不艰深,还不如她在家时跟着哥哥们一起念书有难度,因此她毫不费力的稳坐五年女院同级之首,簪花宴上次次皆有她的坐席。
因着出众的才学和温婉的相貌品性,虽然出身于一惯给人印象粗鲁的行伍之家,及笄之年的姜素馨仍旧成为书院最出色的闺秀,拥踅爱慕者众多。
人人皆知,爱慕者中最为瞩目的便是周家的长子,两人心心相许,历经无数波折才得厮守。他为她建造栽满素馨花的庭院,她为他练起最不喜的女红针凿;他为她在父母面前长跪不起,她为他与家人生分……
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他将她从姜素馨变做周夫人。
洞房夜,她看着年少相识的夫君,一反往日的温婉寡言,难得地阻住了他要交换交杯酒的手臂,杏眼横溢着水光,娇俏俏地嗔声道:“你要答应我,一辈子只许有我一人。”
早已被灌了许多酒水的新郎看着她如花的面容,含笑点头。
交杯酒喝过,金红帐子一撒,镂金错玉的四足狻猊熏炉中苏合香馥馥,两人合做一人。
鸳鸯被里梦一生,不见红泪滴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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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甲号,呶——”提着白惨惨灯笼的牢头拿出腰间撞得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找出一把递给旁边的狱卒。
狱卒接过钥匙,看了看门外,小声问道:“刘哥,来人是什么来头啊?不是说这姓周的罪大恶极,谁也不能探望么?”
牢头虎目一瞪,啐他一口:“管他什么人,能进来就是贵人。瞎打听什么,知道得多了没你的好果子吃,还不给贵人送钥匙去!”
狱卒撇撇嘴,忙点头哈腰的去了。
见到那浑身包裹在黑衣斗篷里,看不出模样胖瘦的贵人,狱卒恭敬地递过钥匙和灯笼,小心打量,却终究连是男是女都没看出来。
牢房里总是肮脏阴暗的,哪怕是相对最为干净整洁的天字号牢房,也不过是比其他牢房干净一些,甚至连周家最低等下人住的通铺都不如。
姜素馨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过一间间寂静无人的牢房,直到最深处的天字甲号房。
一个身着儒服的身影端坐其中,虽然身处囹圄,衣发却丝毫不乱,惨白灯光中,模糊的面目竟有着一丝从容。
好似身周不是腌臜的牢狱,而是兰香盈鼻的雅室一般。
听到脚步声,周冷槐睁开眼,看向铁栏外的人影。
一袭宽大的斗篷罩住全身,只看得出身量不高,男女胖瘦却全然看不出来。
“夤夜来访,可惜此处无好酒好茶,慢待了。”周冷槐起身洒然一笑,话里有些叹息,似乎真的在哀叹无好酒好茶招待客人一般。
来人却并良久不作声。
周冷槐眉头慢慢皱起。
“你总是这般,连在这种地方也不忘所谓的君子风度。”来人缓缓扯下斗篷的兜帽,露出雪白温婉的面容。
“……夫人!”看到斗篷下的人,周冷槐再无方才的淡定模样,讶然出声,急步上前,双手前伸欲要捉住姜素馨的手。
临到跟前却又突然停步。
“你、你为何会来这里?”他身形一晃,颤声问道。
“你不是已经有所猜想了么?”姜素馨的声音平平无波,看向周冷槐的眼里却突然绽出惊心动魄的笑意。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周冷槐急步后退,身形再也支撑不住,沿着牢房墙壁委顿下滑。
“呵呵,我早猜到姜家与端王勾结,只是没料到……罢了罢了,你若为自保要与我划清干系,我”
姜素馨摇头一笑,“你没料到的还很多呢,你别急,我慢慢说,你慢慢听,最后一场,总要圆满些。”
周冷槐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往日爱重的女人云淡风轻地说出那般绝情的话语,比得知往日旧友,如今的新皇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之时还要震惊悲痛。
她温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那眸子是他熟悉的眸子,眼神却再不复平日的温柔如水。好像北地漫卷的风沙,吹出行人沧桑的面容,凛冽的风刀霜剑深埋眼底,静待时机破匣而出。
记忆中她一直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善良,大度,贤惠,持家……几乎是他想象中最美好的贤妻范本,可,如今这个眼里风暴聚集的女人是谁?
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人绝不是他的夫人!
“你是谁?你不是素馨,她不会这么无情也不会这么狠绝,你为何要冒充她!”周冷槐咬牙问道,额上绽出一条条青筋。
然而姜素馨仍然面色平静的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嘲弄。
冒充?二十年朝夕相处,他熟悉她的眉她的眼,熟悉她脸上每一丝细小的皱纹,又怎会看不出是不是有人冒充。
熟悉的眉眼,陌生的神态,人还是那个人,却陌生地让他心惊。朝夕相处二十年,他却一直没看清自己的枕边人。
想起往日的恩爱,周冷槐心下大恸。
“原来……你竟也早与端王勾结了么?他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罔顾我们这二十年夫妻情分!,
听了这话,姜素馨终于摇头失笑,开始是无声,后来渐渐有低低的、压抑的笑声,压抑的笑声终于变成放声大笑,仿佛要用这笑声将压抑的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一般,不多时,整个空旷的天字号牢房都充斥着她几至疯狂的笑声。
周冷槐被这笑声震得连连后退。
笑声渐息,姜素馨冷冷的声音敲冰碎玉般在空旷的牢房中响起:
“夫妻情分?你也有脸说情分?在你母亲对我肆意辱骂时你怎么不想想我们的情?在我苦苦哀求你遵守诺言不要纳妾时你怎么不提夫妻情分?你将一个又一个女人迎进门时怎么不想想我们之间的情分?!”
闻言,周冷槐丝毫不惧,反而不屑地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原来你还在为这恼我?素馨,我一直当你是温柔大度的女子,万万没料到你的心思竟是如此偏狭嫉妒。”
“你嫁到我周家三年一无所出,爹娘盼孙心切不过是人之常情,娘虽然对你有诸多不满,但也不过是斥责几句,事后我也好言安慰于你,你也是熟读诗书礼仪之人,竟不知孝字为何?连长辈的几句斥责都不能忍受,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地心心念念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