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止一动不动跪在地板上,时序九月,天气仍旧有些闷热,淋漓的汗水几乎浸湿了背心,她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拣起身前的一支毫笔,舔了舔旁边的墨汁,没有血色的脸颊苍白得仿佛一张蜡纸。
“……哎,薛尚宫,你也是知道的,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是咱们这样的帝王人家。不说别的,就说到了先帝这一代,你看看,存活下来的又有几位?哎,可是啊,咱们这位皇帝的性子你也看见了,只要你一天留在宫里,别说让他纳个妃娶个妾,就是亲近亲近别的女人,都已经算错不了……所以,听起来哀家今日是在逼你,可实际上哀家这是在求你啊!为了咱们的祖宗基业,为了咱们皇族的子嗣,哀家……哀家真的算是在求你了……”
恳求的口吻,无奈的语气,头上的凤尾赤金步摇在太后的额前一晃一晃摇动着,柔止闭上眼,心中愤怒而绝望地想,什么先帝祖宗!什么香火后代!说白了,她不就是想以这种借口将自己除得干干净净吗?而自己,今日一朝不慎落入这种端不上台面的宫廷伎俩,虽说活该是她倒霉,只是,今日为了苟活一世,真的……真的要写下这封绝情绝义的信吗?
幽黄的烛火照着黑沉沉的四周,密不透风的小耳房里,没有一丝明亮而充满希望的光线,阿兮为太后摇着白团扇,侍立在一旁的宫婢和太监也都个个阴冷肃然,太后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又说:“你放心,只要你写好这封信,说你无心圣宠,就像三四年前一样,宁愿远走他乡也不会做他的妃子,然后,哀家立刻让人将你平平安安送往南海岛,并让你衣食无缺,在那儿平平安安生活一辈子……”
南海岛,衣食无缺,平平安安……
柔止再次捏紧手中的羊毫笔管,干裂的嘴角噙起一抹嘲讽而绝望的笑意:南海岛,那是个想也不敢想的地方,关山阻隔,天南地北,与煌煌帝京隔了不仅遥遥万里之远,若是一旦被秘密送往那个地方,再想回来,几乎已经是痴人说梦的事了。而这样形同流放的处置,和死又有什么差别?
太后还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着,柔止脑袋嗡嗡地一个字也听不清楚。现在她该怎么办?整个宫里,没有人知道她失踪的事情,更没有人知道她被太后秘密劫持的事,难道,今日于她而言,除了生离,就只有死别吗
“怎么?薛尚宫还是信不过哀家的话吗?哀家不是早说了,只要你答应,哀家愿以历代先祖的名义起誓保你平安一生,若是有违此誓,定遭天打雷霹,不得善终,薛尚宫,你现在总该相信哀家所说的话了吧!”
柔止望着那张苍老而又可恶的脸,绝望而又痛苦挣扎的脑袋,几乎就要碎裂成两半。一半是这样说的:“不!我不能死!我绝对绝对不能死!在母亲离世的那天,我就对她承诺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自己的生命绝对不能被轻易放弃!”另外一半却又这样质问着她:“薛柔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看了你写的这封信,以后该是多么绝望多么伤心!他那样爱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伤害他的事!”那么,“我还是和她鱼死网破、硬碰到底吧!如果我今日不幸死在她的手里,不用问,刘子毓首先要查的就是她,他将来一定会为我报仇!”“可是……可是死了又如何!报了仇又如何!报了仇他就不会伤心难过吗?死了就表示自己很有气节吗?不,我怎么能轻易做出这样的选择呢!……”“……好!那么我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南海岛……虽然那么遥远的地方,可是只要还活着,我终有逃回来的一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一连串嘲讽的大笑传了过来:“傻瓜,我说你别太天真了!这个老太婆的赌咒发誓你能相信么?!你在皇宫浸淫这么多年,难道都还不明白么!她就是要让你乖乖写下这封信,等哪天刘子毓发现你失踪了,也绝对不会查到她的头上来……”
“咚”地一声,手中的竹管羊毫掉落在地板上。
柔止猛地抬头直视太后,一字一顿道:“奴婢今日落此境地无话可说,太后若是再也容不下奴婢,那么直接将奴婢赐死便是!”她眼睛含着笑,宁静的笑意仿佛月光照在水底的珠玉,折射出一抹清冷而绝艳的光。太后一怔,仿佛是不可置信地,她眯着凤眸,一动不动盯向柔止:“丫头,你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什么吗?”
柔止不答,只是表情凄然而又嘲讽地闭上了睫毛。
太后冷笑一声,又道:“丫头,你以为……哀家今天真的就不敢动手杀你么?”
柔止依旧没有说话,摇曳的烛火闪动在她那身水蓝色的曲裾官袍上,远远看上去,宛如‘日色冷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