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好生意,且再川怎能错过?简竹却在此时把陈雍告上了衙门,要他收货、付款。
这一状,大概为了安抚山乌槛的工人。陈雍是老地头蛇,对简竹供应的麻料挑剔得头头是道,又仗着在官里有关系,不怕简竹告。但外地大商人一听说有这场官司,立马打了退堂鼓。
他的理由很充分:首先,他是外地来的,不太清楚桑邑情况,最怕就是受骗。且再川身蒙官司,信用有污点。其次,他明年那批货,绝对要买到。且再川这么大份量的原料供应单出现问题,谁能保证明年它肯定能按时按质交货?
“陈老板!”他为难而诚恳的拍着陈雍的肩,“不是针对您个人,但我们的难处,也希望您能体谅。我上面还有东家、有合伙人,我也要向他们交代的……或者,除非您现在就能做出这个数目的样品,向我保证您的能力?”比出三根手指。三万刀的优质麻纸。
陈雍交不出来!
要搁以前,三万刀算什么?小虾米而已。可现而今,水源断绝啊!他是紧急问其他地方买水了,一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真正好的水源,人家也珍如拱璧,不肯轻易出手;三来,他还不想把困境声张,只能悄悄的买水。他全部的宝,其实全押在山乌槛上。简竹跟他耗,谁更耗不起?
简竹手里还有多少钱、够不够撑过年关,陈雍不知道。陈雍只知道外地商人划下道来,他如果应付不上,别人立刻就知道且再川的原料链果然有问题。这笔生意已经涉及到且再川的信用与地位!
他手里还有两千担旧麻纸存货,可以应付三万刀样品的样求。可惜旧纸与新纸是有点差别的,老行家看得出来,陈雍生怕有人会借题发挥。
向张大佬买水?陈雍又怕张大佬猜出他想抢山乌槛的真正原因,见利忘义,趁他困顿,反过脸来插他一刀,挤垮且再川。向简竹买水?那无异与虎谋皮!
怎么办?陈雍患得患失、愁思纷缕。
在这种时候,简竹怎么做?他叫伙计们在上冻的云晓河,铲下大块冰,送给陈雍:“陈老板,小作坊没什么好东西。这些冰,送给贵行留着夏天用。请不要再为难我们小作坊,收货付款吧!”
这是个慷慨的举动,冰块数量也很慷慨,够填满且再川整个冰窖了——事实上,也够造那三万刀新麻纸的。
陈雍真想问简竹:你有这么蠢?!
山乌槛老管事曾向陈雍保证,简竹绝对不知道云晓河这一段水质特别好。陈雍却一直怀疑,简竹早就知道。简竹如今的愚蠢举动,让陈雍转过了念头:也许简竹真的是个蠢货?
宝刀和慕飞也想问这个问题。他们虽然不知道水有多重要,但也觉得:给仇人铲冰送礼,实在太没意义了。
只有兼思默不作声闭门对空书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可惜他不解释,宝刀又看不懂。
不管怎么说,且再川的水源问题解决了。随即陈雍发现:他又陷入麻料困境。
桑邑的苎麻种植很具规模,大小有数十家麻园,垄断了整个安城百分之四十的麻业。尤其是质量好、产量稳定的麻园,往往在一年、甚至几年前,就被预下订单,照单供货,不再接待散客了。陈雍向简竹买麻料时,简竹就声明自己难以买到好生麻,陈雍为了引简竹踏入圈套,不惜让自己预定的麻园告诉简竹:“有位客人撤单了,您稍微多付点钱,就可以买下。”
陈雍当时打的如意算盘是:且再川没有好水,反正暂时也造不了纸。让简竹花钱买下生麻,他拖垮简竹,便可廉价将山乌槛与麻料都收为己有,最多开春即可重新恢复生产,神不知鬼不觉。
一着失势、全盘受制。简竹还没垮,陈雍却比计划中更迫切需要麻料。秋季收麻的旺季已过,难得有个十二月份也产麻的上等麻园,听说不久前还跑进一只野猪,把防冻壅培的牛马粪给拱了!麻料全冻坏了!如今陈雍纵捧着银子求人转让,人家也没有生麻给他了。
这一次陈雍再无选择,就着简竹给的台阶下驴,愿意照约定收货付款。简竹见好不收,非逼着他说出山乌槛处理的麻料这里那里不好、该怎么改,不然“我心不安,不敢交货。”
陈雍不知他是真痴还是假呆,彻底被他搞得没脾气。且再川制麻纸多年,是积累下不少经验的,陈雍在几个关键环节对简竹稍加点拨,果然不同。简竹向伙计们晓以利害,让他们在过年前重新甩开膀子将麻料精加工,交了货。且再川与山乌槛都能过年关了。
比往年厚一倍的工钱红包、丰盛的年终酒宴,每个人都很满意。一盆盆发财就手、富贵扣肉、粉蒸鸡、三丝羹,热气腾腾。宝刀抓了白糖油糕、金丝卷,偷偷溜出去,到了简竹房里。
简竹一个人对炉而坐,炉上搁着个铁皮暖盒,依然戴着大帽子,听见宝刀进来,头也不回道:“做什么?”
“看你不到外面坐席,来陪陪你。”宝刀涎着脸蹭到他身边。
“谢谢。你陪了别人再来陪我,我不领情。”简竹冷冰冰。
“我是有带菜给守墓伯伯。好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嘛!你生什么气?”宝刀奇道,“重点是,我现在在陪你哎!师父,你干嘛不出去坐?你是老板。”
“那边有管家照应。”简竹语调像石头一样硬,“我这种妖怪,何必出去?”
“妖怪?”宝刀眨眨眼睛。
简竹隔帽帘指了指自己的脸。
“啊对,你是跟别人不一样啦……”宝刀忽然凑到简竹面前,让他捏着她的手腕,往手掰,“尽管掰!只要别把我关节弄伤。老爹说关节弄伤会比较麻烦啦——你看,我都不会疼哦!这是我的小秘密,是不是也跟别人不一样?爹说,每个人都是特殊的,只不过有的人比别人更特殊一点、或者说特殊得更醒目一点,这都没什么,也许还是好事哦!你——嗯,你的头发不晓得多漂亮!这也一定是好事。这不叫怪物啦!”
简竹静了好一会儿,肩膀微微的颤抖,发出“哼哼”、“呼呼”这样的声音。宝刀开始以为他在哭,后来才想到,他应该是在笑。
“宝刀,你真是个宝贝。”他笑着表扬她。
“谁是宝贝?”慕飞也从窗口爬进来,身手比宝刀笨拙许多,小心翼翼护着个尖嘴铜酒壶,不让酒洒出来,“大过年的,徒儿给师父敬杯酒。”
“很好。”简竹颔首,揭开铁盖子,里面原来嵌着个锅子,汤里调好作料了,热腾腾刚烧滚,锅旁边一格一格放着生的老豆腐、冬蘑、银芽丝、油面筋、三鲜鸡片、白鸭丝、里脊肉片、羊肉卷什么的,拾掇得干净雅致,拼在一起像一格格鲜花似的,可以随时丢到暧锅里涮熟食用。宝刀一声欢呼。简竹招呼慕飞:“把酒也拿过来,烫上!”
花炮满地。已然十三岁的宝刀踩着爆竹的碎屑、带着半盅甜米酒的微醺,溜回屋睡觉。兼思袖手坐在桌前,当作没看到。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知道。简竹不久前还送她一个铜制的烫婆子呢!捂脚都用不着他了。宝刀脑袋落在枕头上,转了个身,却失落的扁起嘴:“朱兼思,你没给我放压岁钱。”
“什么?”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她放压岁钱?
宝刀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你笨、手脚慢。我躲开这么久,以为你会有机会放了吧?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拉高被子蒙住脸。
兼思摇摇头,懒得理她,洗漱了,展开自己的铺盖,睡下,微微一怔:枕头下有什么在沙沙作响。
他移开枕头,下面是一片赫蹄叠成的纸包,打开,里面有两枚树叶剪成的钱,采常绿树叶抹净后新剪的,现在还碧绿生青。
这是她给他的压岁钱。
他一直以为是他在照顾她。其实,是她在照顾他。从一次次为他带回来的食物、到两枚压岁钱。她以她的方式,对他无微不至。
“抱歉,是我没有能力回报你。”他闭了闭眼睛,道。
这个夜晚,他仍然可以悄悄到宝刀床边、往她枕下塞件什么礼物,可他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