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竹轻轻走进来。
他的脚步声,连一颗尘埃都不惊动。走到胡九婶身边时,简竹俯身,凝视她。
没有风,简竹的帽帷自己向两边吹起,露出他的脸。也许是月光的作用,他的皮肤比往常苍白。而他的眼眸颜色却比以前黝深。
他这样凝视了胡九婶一弹指的时间,胡九婶的鼻息更加深沉。
简竹立起腰,继续举步向前。
每一步,他的皮肤更白,白得如银。他全身的颜色似乎都集聚向眼眸里,越来越深,浓烈如火,红成那么深邃,似一千年的韶华凝作血,调成了墨。
而他的帷帽,也一步步轻盈、模糊,化为衣带,向后飘拂。他的个子逐步高大。他的粗衣,也就这样化为一身华袍,静如初雪,清如雨后的天穹。上衣颜色轻淡得好似雪上映了竹影,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青,自腰以下八幅华裾,便一幅比一幅深,从春晨天穹,渲染至秋暮潭影,延至最末的衣角,成了“寂寞古行宫,美人独回眸”,那一抹介于人与魅之间、眉梢的黛青。
八幅裳裾的剪裁,只有君家、以及城君特许的亲贵才能服用。
而层层渲染的“天水碧”技术,安城御用的“澄记”老号,在一甲子前刚研制成功。那时还是先君“希宗”在位。听说,第一件成品,希宗洪峻赐给了宠臣狐君。
狐君,本姓“扈”,因为容颜太过姣好,被谐音谑称为“狐君”。他以一品奉驾,很做了几件大事。有些事情手段可疑,过程惊险,但结果确实是皆大欢喜、利民利君,仿佛有神鬼助他一般。于是又有人叫他“狐圣人”。
不知是谣言不小心指明了真相,还是真相用谣言的方式走漏了。总之,很快有大臣以性命来检举狐圣人,实为狐妖,异类入朝,其心必诛,再不快刀斩乱麻,怕有大祸!
希宗洪峻,终于赐死狐圣人,并严禁人们再谈论他。
曾经的一品大员,如日中天,悄然殒落,销声匿迹,连座坟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有传言而已。
传言之一,他确实是狐妖,只能被镇压,不能被处死。他还有一天会回来。
传言之二,他确实是死了,死因并非他是妖,而涉及宫廷秘辛。这个秘密,有鉴于希宗洪峻再没有立左夫人,而且亲手用天水碧八幅袍替狐君裹尸入棺,似乎可以窥到一二。
听说狐君风姿绝世,肤如雪凝,发似墨染。当今城君,也就是希宗长子,幼时曾有幸目睹他的丰采,再难忘怀,于是引出了第三个传言,也就是当今上头最忌讳的传言——
狐君确实是回来了,在当今城君弱冠时,化作外地女孩,“自恃倾城色,一骑谒邑京”,要求作当今城君的正室夫人。她——或者说“它”?——如愿以偿。当今城君专宠她,那宠信的程度,远在从前希宗宠狐圣人之上。贤明的大臣发现苗头不对,联袂进谏,当今城君圣明,忍痛除爱,把它杀了。它化为一缕青烟离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它离开之后,当今城君另立了一个左夫人,也就是仲少君洪缣的生母。左夫人一直体弱,终于红颜早逝,会不会是它嫌左夫人占了它的位置,下了诅咒,?
当今的伯少君,可又到婚龄了。它会不会再化个什么妖媚的样子回来,祸乱到祖孙三代?
也许正因为这点说不出口的顾忌,右夫人给伯少君洪综找妻子特别上心。诸城的少姬、名媛、千金小姐,右夫人早就开始留意,层层挑剔筛选,现在范围已经越缩越小,局限在那么两三个里面,绝对身家清白、教养良好,本人对洪综也有好感。等右夫人最终谈成了一个,安城就可以为伯少君庆祝订亲大喜了。
狐君也许真的心灰意冷、烟消云散,再也不回来了。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就算它回来,也不该屈身在一个边远小邑里,作一个小作坊的老板,转眼秋云散,转眼冬雪融,他困在这里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