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呢?
无外乎意料之中的老生常谈糅合不出意外的拜托叮咛。
她爹先称赞她:“戗歌,你幼时便懂事省心,如今小小年纪已经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你做得很好,不曾辱没你恩师的盛名和你娘的美誉,为父甚是欣慰,你娘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她爹随后言近旨远道:“你是三生有幸,遇到像王十一郎这样惊才绝艳的如意夫君;而芽珈也是洪福齐天,下半辈子托付给琅琊王那般宽厚耿直的王公贵胄,你姐妹二人的将来都有了倚仗,所以,我要是追着你母亲去了,对你们也可以不必再牵肠挂肚。”
长叹一声:“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继母他们娘仨。”郁郁累累道:“说句实话,爹对不住他们。”
她爹说完那句,便耷拉下脑袋,沉默许久后,缓缓抬起头,盯着卫戗,眼眶泛红道:“戗歌,之前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跟着你母亲走了,卫家这一门百十余口何以为继;还有你继母,他们孤儿寡母要如何生活下去?好在现在卫家有了你。”
说着说着,喉间哽咽:“我知道,你继母有时候考虑问题有点狭隘,好在你承袭了你母亲的纯良,而且南公将你教育的非常好,你心胸豁达,不与她个妇道人家计较,爹很感激你。”
卫戗始终安静聆听,并不接茬,她爹咬咬后槽牙:“戗歌,爹想拜托你,他们失去我之后,请你不要对他们置之不顾,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怎样,阿源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更是我们卫家的长子嫡孙,香火的传承人,待他长大成人后,能在清明,寒衣时,给我和你母亲的坟头扫扫墓,上上香,不然他日我和你母亲的坟头杂草丛生,谁能帮忙打理呢?”
这正是时下许多人所顾忌的,担心万一断掉子嗣,祖宗的祠堂成了破落庙,无人供奉;自己的阴宅成了绝户坟,无人打理……至于女儿,嫁出去之后,便是别家的人,怎好回来祭奠娘家祖宗?
她爹知道她是不忍心见到父母的阴宅成为孤坟野冢的——卫戗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幽幽道:“父亲不过是伤了一条腿,可您正值壮年,如何要说这些丧气话,叫女儿跟着担心。”
卫毅又是一声叹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些事情还是早作安排,免得将来死不瞑目。”见卫戗面色凝重,他软了嗓音:“我自那处幻境出来后,便寝食难安,有些话闷在心里实在很难受,除你之外,不知还能同谁讲,罢了,暂时不说那么远了。”掩唇虚咳两声,接着话锋一转:“先说说眼前的麻烦吧。”
卫戗微微侧目:“眼前的麻烦?”
卫毅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为父是个没本事的,既不善交际,又固执己见,守着护羌校尉之职,纵然多次立下战功,也还是止步不前,就像你姐姐这次摊上的无妄之灾,我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蒙受不白之冤。”
卫戗挑挑眉:“父亲是如何断定的,她就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连声姐姐都懒得叫。
卫毅听卫戗这话不对味,猛地抬起头:“戗歌,不明所以的外人怀疑你姐姐也就罢了,而你身为她的妹妹,怎么也不相信她?”
卫戗肃然危坐,目光清明,不答反问:“女儿若是记得不错,父亲此生所愿,便是光耀我卫氏门楣?”
卫毅佝偻了身子:“你说的不错,当年我曾在你爷爷坟前起誓,定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可……”又是一阵沉默后,才讷讷补充道:“就是因为顾虑着非但没有完成誓言,反倒有可能败坏门风,我才把你姐姐推入火坑——逼她嫁给那么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让她遭受许多非人的折磨不说,最后还背上一个骂名。”
卫戗不为所动,她只关心自己想知道的:“既然女儿没记错,那么女儿可以请教父亲一个问题么?”
卫毅目光混沌:“啊——什么问题?”
卫戗腰杆挺直:“父亲先是让我以‘嫡长子’身份承袭职位,方才又将卫氏满门和继母他们三人托付于我,想来应该是对我寄予厚望的。”
卫毅颔:“你值得我信赖。”
卫戗扯扯嘴角:“那么女儿便问父亲一句:您是希望我铁面无私,秉公办事,将来光前裕后;还是希望我顾念血脉亲情,徇私舞弊,他日传扬出去,玷辱祖先?”
卫毅被噎了一噎,半晌,才沙哑道:“戗歌,我们卫家祖祖辈辈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你曾祖父更是矜贫救厄的大善人,为此甚至散尽家财,而你姐姐也是性情温雅,平日里连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又怎么可能干出谋杀亲夫的勾当?”
卫戗继续答非所问:“一户人家,父子二人,其父年轻时抢劫杀人被诛,其子交由善人抚养。”顿了顿:“父亲,依你之见,待到其子长大成人,可会肖似其父,越货伤人?”
卫毅底气不足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由善人带大,想是不应作奸犯科。”
卫戗莞尔一笑:“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父亲虽不曾出任过刑狱之职,但好歹也是为官多年,有些最基本的东西应该还是懂得的,可父亲是连调查都不曾有过,便一厢情愿的认定您的长女是被冤枉的,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罢?”
卫毅想解释些什么,卫戗抬手打断他的纠结:“父亲偏执的相信她也便罢了,甚至特意将女儿喊过来,以性命相逼,让女儿出面替您袒护她。”微微一笑:“女儿可以给父亲交个实底,回程途中,我已风闻马维的死因有异,早就派人回来暗中调查,待事实清楚后,若您的长女当真冤枉,女儿自会还她一个公道,并严惩造谣生事者,但若是马维的死当真是她所为……”
卫毅面色苍白,嘴巴无声翕张,像一尾离水的鱼。
卫戗挑高下巴:“父亲是打算力保被您看着长大,倍加宠爱的长女而搭上您漠不关心,放养长大的次女的前程和幸福;还是打算大义灭亲,保我卫氏百年清名?”
卫毅本就不直的腰杆,逐渐弓成虾子状,讷讷道:“为父有愧——阿敏也不是我看着长大的……”稍缓一口气:“你自幼有南公庇护,现在又受到王十一郎和琅琊王关照,而你姐姐命运多舛,吃了那么多苦,先丧夫后流子,在最艰难的时期,她那不仁不义的婆家又跳出来落井下石,陷她于水火之中之中,她现在可以依傍的只有家里人,可我自顾不暇,无能为力……其实也不是要求你不顾道义偏袒她,我知道你姐姐那个满嘴胡话的婆母现在被琅琊王殿下关押了起来,希望你去和殿下说说,事情未明了之前,可不可以不要去刺激你姐姐,而且众所周知,她那婆母是个疯妇,平日里都被人看管着,连门都出不来,哪里会懂那么多,肯定是受人蛊惑才跑到街上闹出来,一定要拜托殿下追查到底,让那些背后搞事的人知道,我们卫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见卫戗并未立刻接茬,而是目光清冷的盯着自己,卫毅又掩唇干咳两声,艰涩开口:“只是去和琅琊王殿下打个招呼,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和幸福的。”
卫戗淡淡道:“琅琊王殿下刚刚就在府中,父亲怎的不说?”
他是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司马润和他说话,三句不离“戗歌”,思考良久后,他认为:一则自己现在卸掉官职,说话没什么分量;再则即便被赐婚,可司马润对他仍是十分疏远;最关键的还是,司马润曾“明示”过他,有什么要求,就让戗歌去找他……
卫戗接着又问:“父亲只想到您的大女儿现在艰难,可曾考虑过,我虽承袭了您的护羌校尉之职,可骨子里毕竟是个女儿身,王郎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间,所以我已经决定和他厮守终生,我们卫氏的门户本就不能与王氏比肩,王公不反对这门婚事,也不过是因为宠爱王郎,出身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但品性至少还在我的掌控中,父亲明知道琅琊王对我居心不良,却在我与王郎定亲之后,吩咐我私下去找琅琊王求情。”涩然一笑:“人命关天的大事,单凭空口白话就想求情,父亲觉得可能么?”
卫毅替司马润辩解道:“戗歌,你大约是对琅琊王有什么误会,殿下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洁身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