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借刀(下)
“是…老奴将陛下送回御书房后,就去找奏折…”朴不花赶紧大声回应,随即,又回过头來,满脸惶恐地提醒,“陛下,这可已经是三更天了…老奴把奏折取來给您摆案头上,您明天早晨过目也不迟啊…”
“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头涌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莫非你还要替朕做主不成?”
“陛下恕罪…”朴不花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叩不止,“老奴,老奴沒有这个心思,老奴,老奴真的沒有这个心思啊…”
“谅你也不敢有…”妥欢帖木儿回头向广寒殿处扫了一眼,声音陡然增高了数倍,“该给你的,朕一份都不会少了你。不该给你的,你也别太贪心。否则,即便朕念旧情,祖宗家法也容不得你…”
骂过之后,抬脚将朴不花踢在一边,大步流星走入黑暗…
“陛下,陛下慢走,來人啊,赶紧给陛下掌灯…”朴不花在地上打了个滚,大喊大叫。
立刻有几名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捡起灯笼,小跑着去追妥欢帖木儿。朴不花自己,则趁着大伙不注意,悄悄爬了起來,冲着广寒殿外轻轻摆手。
“回宫…”广寒殿通往外边的木桥上,二皇后奇氏的脸色看上比冬天的雪月还要冰冷。
“是…”众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搀扶住她的胳膊,战战兢兢地走回殿内。大门“吱嘎…”一声关闭,将内外彻底隔断为两个世界。
“这是何苦來哉?”望着广寒殿紧闭的大门,朴不花摇了摇头头,满脸惋惜。今晚他和奇氏的目的,原本是讨好妥欢帖木儿,加强二人在宫中的地位。谁料到,奇氏做事情如此不靠谱,居然把一锅熟粥给硬熬成了夹生饭。这下好了,非但宠沒邀成,反而引了皇上的警觉,稍带着让丞相哈麻也遭受了池鱼之殃。等过后哈麻大人知晓了原委,少不得又是一番是非…
惋惜归惋惜,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分得明白轻重。不惜代价地讨好二皇后奇氏乃是为了变相地讨好妥欢帖木儿,当奇氏与妥欢帖木儿之间起了冲突时,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后者站在一起。
而妥欢帖木儿今晚突然要直接调取中书右丞相定住、平章政事桑哥失里二人的奏折,明显是对新晋的右丞相哈麻也起了疑心。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朴不花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出自己坚定的立场。撩起棉袍子下摆,飞一般地朝远处的灯笼追去,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陛下,陛下小心。天冷,路滑…待,待老奴替您头前开道…”(注1)
毕竟是从小就坚持练武的人,他的身手远比妥欢帖木儿敏捷。转眼之间,就追上了后者的身影,故意装作筋疲力尽的模样,继续补充,“陛下,老奴,老奴刚才跌了一跤。君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行了,别耍花样了…”妥欢帖木儿的脾气來得快,去得也快。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撇嘴,“二皇后回宫去了?…”
“回,回去了…”朴不花微微一愣,然后像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般,满脸通红,“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老奴是怕陛下担心。所以,所以才朝二皇后那边,多,多瞭望了几眼…毕竟,毕竟老奴从小就跟在您和二皇后身边,心里,心里头....陛下恕罪,老奴真的是心里头放不下…”
“算了…看就看了…”最后一句话,让妥欢帖木儿顿时又是一阵难过。“你能念旧情,也是好事,朕不跟你计较…”
当初他落难高丽,朝不保夕。身边只有二皇后奇氏和几个同样不受待见的小太监。朴不花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今天虽然对奇氏心生警觉,当年相濡以沫的情分却依旧在,不愿意让后者受到太多委屈。所以朴不花能主动留在后边,替他多看上奇氏一眼,非但不令他恼怒。反而给他一种此人重情重义,并非见风使舵之辈的感觉。
“谢陛下洪恩…”朴不花再度躬身下拜,目光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眼角处悄悄闪过一抹得意。但沒等任何人察觉,这一抹得意的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抬起头來,脸上写的全是真诚。
主仆等人加快脚步,转眼回到了御书房内。自有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和宫女,小跑着准备茶汤,点心,燃起各种提神醒脑的香料。朴不花则亲自动手,从靠近墙壁的一个特制书橱里,选出妥欢帖木儿先前提到的奏折,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案头。
“替朕磨墨…”妥欢帖木儿满意地点头,然后将奏折拿起來,亲自动手批阅。其中有好几份,都是新晋的右丞相哈麻替他预先梳理过,他也表示了赞同的。此刻重新再看,却现很多地方,都不甚合自己的心思。
还有几份,则是定住和桑哥失里二人根据各自负责的领域,书写的条陈。还沒等呈到御前,就被右丞相哈麻批上了否决意见。所以妥欢帖木儿前几天也习惯性的沒有细看,直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朱批。
“嗯?这是什么?”前所未有的仔细之下,很快,妥欢帖木儿就现了问題。右手的食指关节压住其中一份奏折,眉头紧锁。
“是,是前天桑哥失里大人的请求变钞书,丞相大人说他是胡闹,给否了。他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就送了过來,请求陛下做最终裁核。陛下您昨天已经亲自在后面写了字…”正在磨墨的朴不花凑上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妥欢帖木儿抬起手,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自己当初肯定要全力支持丞相哈麻。不过这份奏折上面的话,今天再看第二遍时,却未必沒有道理。国库空虚,但地方上大户人家却建了仓库來储藏金银。这要是在世祖时代,私藏金银而不更换为钞票的话,就是死罪啊。朝廷为什么不严肃一下法纪,重申世祖时代的律法,严禁金银的流通?如果趁机再颁新钞,以五千兑一的比例,收回市面上已经流通不下去的至正交钞。则当前国库空空如野的窘况,立刻能得到缓解。民间那些土财主,也沒有机会拿着手中的钱粮,暗中与反贼们眉來眼去。
“陛下,那,那至正变钞,乃脱脱在任的恶法。民间五千贯钞,都换不到一斗粟啊…”非常熟悉妥欢帖木儿的秉性,一见他开始做思考状,朴不花就吓得魂飞天外,赶紧惨白着脸补充。
“有这么回事儿?”妥欢帖木儿抬头看了看朴不花,将信将疑。至正交钞行不久后就剧烈贬值,是群臣先前弹劾脱脱的罪名之一。但妥欢帖木儿却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的至正交钞居然已经贬到了如此地步…五千贯钞票换不來一斗粟,那五千贯钞,摞起來称一下,恐怕比一斗粟还重吧,就算以物易物,也不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