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长得并不漂亮,这点自己想不承认都很难,以前自己小时候还被其他年纪的孩子嘲笑是“母猪的小猪弟弟”,结果没等自己为了这个和他们打架,酒醉中的姊姊就伙众冲到对方家里,把那双“教子无方”的父母打成重伤,一个飞仆到街尾,一个飞上了天花板,连他们家的那条狗都筋折骨断。从此再也没人敢拿这件事来取笑,反倒是自己在之后的好几个月里,看到受害者全家就不停鞠躬道歉,又是送菜、又是送猪肉,几乎没脸见人。
自己的个'性'其实没有那么温和,也常常有忍耐不住想发怒的时候,但是有姊姊和小殇在,自己根本就没有生气的机会,甚至连冲动都还来不及产生,对方就已经被拆皮煎骨,灰飞烟灭了。这样想很厚颜无耻,不过……还真是有些好笑。
姊姊的相貌不美,年纪也三十好几,不算年轻了。每个女人都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幸福,姊姊最精华的青春岁月全部耗在自己身上,要是自己继续留在梁山泊,要是自己不离开,她的人生就会被自己一直耽搁下去,这点自己已经明白许久了……
村子里还是有姊姊的仰慕者,像是卖猪肉的胡伯伯、教书的李叔叔,他们每天都跑来喝酒,又一直维持单身,尽管嘴上不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意思。这两个男人的条件都不错,胡伯伯高大英伟、李叔叔温文儒雅,各有不同的魅力,自己完全搞不懂,他们到底看上姊姊哪一点?或许,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欣赏姊姊的开朗、热心,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吧。
或许,姊姊以前也曾经漂亮美丽,因为自己假设过,姊姊瘦下来应该不难看,只不过打从有记忆起,姊姊就是这么肥嘟嘟的胖模样,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无从想象。然而,姊姊少女时期的样子却不是没有人看过。
许久之前,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村里曾来过一个怪怪的新移民,他不像其余移民一样定居,而是每次云路天梯贯通,他就会出现,最多几天以后就离奇消失,也没有人对此多问或多谈。那个叔叔好象是姓洛,与姊姊是旧识,每次出现就是跑到酒铺里来,什么别的地方都不去,与姊姊一杯又一杯的拼酒。
“姊姊,洛叔叔是你的情人吗?”
幼时的自己,曾经这样问过姊姊,但姊姊当时的表情异于平常,看起来比小殇的招牌表情更臭,自己差点就被吓哭了。
“要当我的情人,必须是猛男中的猛男,这头瘦皮猴的鸟样子配吗?”
记忆中,洛叔叔的个头虽然瘦,但相貌却非常俊雅,看来比村里的任何男人都更帅更潇洒,姊姊的说法是故意奚落人了。而其中一晚双方都有醉意了之后,洛叔叔从怀中取出一张陶瓷版画,无限伤感地对这版画中的女子落泪。
“凤凰儿,凤凰儿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妳……”
“喂喂喂,不要像死了人一样鬼吼鬼叫,我人就在这里,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啊?”
当时洛叔叔的表情,自己记得很清楚,他抬头看了一下姊姊,却好象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又把视线转回手中的版画,再次落泪。
“瘦瘦的凤凰儿~~~~”
那声呼唤情深意真,悲伤恳切,听来着实令人感动,不过当事人的感觉似乎不是这样,因为姊姊拎起地上的重酒坛,像使用杀人凶器般往洛叔叔的头上砸下去,血光迸现,桌翻椅斜,地上顿时又多了一具蟑螂似的醉尸。
自己没有看到那张版画中的人,但后来回想起这段往事,觉得姊姊年轻时候可能真的瘦过,而瘦瘦的姊姊是不是也漂亮过呢?这点无法想象了,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因为洛叔叔只来了那短暂几年,之后就如同他离奇的出现一样,就此神秘消失,没有人再提过他,仿佛从没存在过这么个人。
但自己不会忘记,在洛叔叔曾经造访梁山泊的一个夜里,他陪自己做完金钟罩的练习后,曾与自己做过约定。
“小武,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我完全可以体会凤婕的苦心,如果你能在这里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你对梁山泊有一丝怀疑,如果你觉得一个人该拥有自己的人生,那么当你想要振翅高飞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把你……所应得的东西还给你。”
对当时年幼的自己而言,大人们总是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不过洛叔叔说到“好地方”、“好事”时的表情,好似相当不以为然,像极了纳兰元蝶听自己叙述梁山泊内情形的样子。
梁山泊到底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他们的表情都这么古怪?自己在梁山泊生活了十四年,再没有比自己更清楚梁山泊状况的人了,如果有不对,难道自己这十四年的人生,全都是假的吗?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不真实的感觉再一次涌向脑海,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漆黑一片,自己昏睡在床上,感觉依稀有些相似,好象不久之前才重复过这样的处境。那么,刚刚醒来所发生的那些事,全都是作梦吗?梁山泊有没有遭遇危机?这场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你醒啦,那就转转头,让脑袋醒一醒吧。”
“唔,是小殇吗?我刚刚是不是在作梦啊?村子没事吧?”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已经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听到“没事了”三个字,孙武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小殇的话显然没说完,所谓的没事有着不同解释。
“战斗已经结束,前后历时八分十七秒,所有村民全部投降,半个抵抗的都没有,大家都很乖很老实,配合度也高,现在已经被分开囚禁与拷打,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我哪可能不担心啊!”
仅有的一点睡意都被吓醒,孙武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恰好看到黑暗中一抹幽光,小殇正使用法宝四神镜连结窃听虫,窥看外界的影像。
情形就像小殇说的一样,这艘铁甲军舰如今已不是漂浮在云端,而是稳稳停在梁山泊的土地上,前方主舱门大开,千余名持枪配剑的武装士兵排列队伍,正把已降服的村民捆绑上铐,一部份送上舰艇,一部份则是与其他女眷老弱一同囚禁。
地面上看不到血迹,但却有明显炮火轰击后的痕迹,几间屋子正在熊熊燃烧,看来村人们并没有抵抗,一看到这超乎想象的巨舰驶来,主炮威吓'性'地连发数击后,所有人就爱惜生命地投降了。
(还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看到四神镜里的情况,孙武松了一口气,毕竟想象中那种尸山血海的场面没出现,着实让他安心不少。只是,这松下去的一口气马上又变得沉重,因为在士兵的刀枪威胁下,村人们颤抖着身体,恐惧地听命行事,动作稍微慢一下,押送的士兵就一枪扫过来,马上就是一道血痕。
村人们的衣衫沾满尘土,眼神空洞而无助,拖着蹒跚的脚步行走,有些人还已经被上了脚镣与手铐,锁链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听起来竟是凄厉刺耳。他们都是孙武认识多年的老实人,也许不是每一个都和孙武亲近,可是每个人都安分守己,孙武很喜欢他们,现在看到大家变成这样,孙武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人群缓慢地行走,里头一个老人不住咳嗽,那是住在学堂附近的江爷爷,平日就有气喘的'毛'病,身体很弱,现在受了惊吓,走起路来摇摇欲倒,旁边的邻人好心相扶,却惹恼了押解的兵丁,故意伸腿一勾,两个人都滚倒在地,立刻摔得鼻青脸肿,周围士兵见状,却是哈哈大笑,引以为乐。
孙武看到这一幕都呆住了,以前是曾经从书本里头,看到类似的丑恶人'性'描写,但书本里的东西变成实际,那个冲击还是很大。特别是,以前看到书里那些仿佛样板戏似的恶人,他都还觉得有点好笑,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肤浅、这样像小丑般的恶人,可是现在他却亲眼见到了。
“小殇,为什么他们对这种事可以习以为常?他们……都还在笑,为什么可以笑得出来?”
“很意外吗?书本里头应该有教过你吧?好听一点的说法,是军纪败坏,但实际上这就是军人的本质。士兵的工作就是杀人,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专门以杀害同类为职业的生物,还保存祥和仁爱的灵魂?他们笑,只是做了他们该做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真的是这个样子吗?孙武脑里很'乱'。小殇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听起来有道理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理,而自己现在也没时间去管什么真理,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
“大家被这样押解出去以后……会怎么样?”
“梁山泊的住民,有不少都曾经在外头犯过案子,现在被缉捕回去,一定会被多加一条逃亡罪,杂七杂八算一算,多数的人都是死刑,不然就是一些让你宁愿死了算的残刑,特别是那些太平军国的老干部,叛国罪一律是死刑,九族以内不是流放,就是卖为奴隶、娼'妓'。”
“这……这太荒唐了,里头有很多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啊,而且,即使是新移民,不管他们以前作过些什么,来到梁山泊以后,他们都已经改过,平平淡淡地度日,再也没有伤害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让他们这样安静过完人生呢?”
“为什么?去问审判的法官,去问受害者的家属啊,你知道他们会回答什么的。”
回答仍是那么冷淡,却又有着钢铁一般的正确'性',让孙武找不到话可以反驳,左思右想,脑里的思绪越来越'乱',胸口的沉郁压力越来越重,最后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下来。
不想'露'出软弱的一面,可是泪水却一滴滴从眼角滑落,压抑不住的呜咽哭泣声,在漆黑的房间里头回响着。
一开始,少年只是单纯地想要离家追寻梦想,不管出去之后是生是死,那都是自己的选择,由自己负起责任。可是,初次的探险遭遇却急转直下,碰上了一艘莫名其妙的军舰,因此泄漏了梁山泊的位置,让所有村民的生活被毁于一旦,造成了无可弥补的大错。
看着村人们仓皇而恐惧的表情,孙武觉得那全都是自己的错。依稀记得上次制作滑翔翼逃家失败,被姊姊抓回家去,自己强烈主张自己可以为选择负责,无论离家的结果是什么,自己都会扛起责任来,一向对自己离家意愿为之暴怒的姊姊,那时却闭上眼睛,很疲倦、很凝重地说话。
'蜗牛的壳很硬,它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承受,等到有一天离了壳,它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很脆弱的………这世上有些责任,是你一个人担不起的,等到你明白并且遇到,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姊姊的话,现在全都成了最椎心刺骨的痛楚,自己终于明白也遇到了,但却真的为时已晚。
“……小……呜……小殇……呜呜……大家就这样被抓走,梁山泊就这么完了吗?呜呜呜……”
少年的恸哭,获得了回应,在他最伤心与懊悔的时候,一只细细的小手放在他肩膀上。
“小武,别难过,梁山泊并没有完。”
哭声剎时间止住,孙武抬起头来,惊愕地望向小殇。眼前的情形确实是绝境,但小殇的脑袋很好,身上又藏了一堆神奇法宝,甚至还放了一堆窃听虫出去,自己看来已经无可回天的绝路,或许小殇已经找到了一线生机。
“完蛋与死,都只是人生的一种形式,他们并没有消失,只是用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只要你还记得他们,梁山泊就永远不会完。”
“……………你现在就开始说这种话,会不会嫌早了一点?”
“人生大事的准备,永远要趁早。”
碰到这样子的青梅竹马,孙武不但无言以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也搞不清楚,小殇到底是神经粗线条,还是真的天生冷血,不过,或许小殇只是不想看男生哭哭啼啼,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
脑筋稍微清醒,孙武马上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小殇,姊姊呢?姊姊怎么样了?”
“凤姊也被抓了,目前被单独关在船上的一个囚室里,不过房间的卫生水准比我们差很多。”
“单独?为什么单独被关?她有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所有被带上船的女'性'都是单独囚禁。船长是女人,特别命令过士兵不准'奸'辱'妇'女,不过以凤姊的体型与相貌,小武你可以完全放心。”
“听你这么讲,我现在应该笑着说谢谢吗?”
“不用,你只要趴下来说小殇大人就可以了。”
很荒唐的要求,但不久之后孙武却照作了,因为小殇手上握着交涉的王牌,只有透过她'操'作窃听虫,孙武才能与被单独囚禁的姊姊对话,而小殇的技术从不曾让人失望,没过多久,四神镜中就出现模糊的影像,认出姊姊身影的孙武立刻呼喊出声。
“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