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退一步,心里思忖,要不要拆穿她。
“你想说什么?”她问。
我反复考量:“拆穿她有意义吗?不拆穿她,是不是对以后的事态展更有利?她反复以不同形象出现,意欲何为?她真的关注‘梅花公馆手记’吗?或者……或者另有它图?她对我是无害的吗?她对丐帮是无害的吗?她的出现,已经让丐帮有所警觉,这警觉不是空穴来风对吧?她的内心一定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单纯,她找各种理由接近我,为了什么?”
“魇婴之术”——我的思路因为这个名字而突然间豁然开朗。
这才是一切的关键,包括闻长老、冰儿在内,都对“魇婴之术”趋之若鹜。越青帮与“魇婴之术”有不可分割的关联,那么夕夕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济南,应该跟闻长老、冰儿所追求的方向完全一致。
“极好,极好。”我向夕夕点头。
夕阳跌落远山之下,西面的建筑物顶上都被晚霞余晖镶了一道金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就知道,自己选了一个错误的时间段跟夏先生谈心,所以才会被你看透了底牌。啊,真是太丢人了——”夕夕双手捂住了脸。
她的名字里有个“夕”字,如果起名者有心,所用的这个字必定极有深意,应该是用“名中字”来补足“一命二运”里的弱项。
那么很明显,“夕”是指“夕阳西下、黄昏来临”的时段,也就是她一天中运势、神气降到最低的“坎”上。
所以,她太大意,低估了我的第六感计算能力,才会捂脸羞惭。
关于“起名用字”是“山、医、命、相、卜”里的另一支大学问,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讲述清楚的。我对那种学问门类的见识,真的不值一提,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卖弄。
“我是花千岁。”十几秒钟后,夕夕放下双手,低声承认,“我就是江湖上的越青帮千变万化女夕夕。”
“真正的花千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你现在的样子?还是我们在咖啡堡里见面时的样子?或者干脆就是那个老者的形象,虽然表面看没有‘千岁’,但六七十岁总是有的。”我不禁苦笑。
“花千岁永远没有真相。”夕夕幽幽地说,“人都是会变的,百年寿命之内都会有婴儿、幼儿、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持续变化,那么一个千岁之人,会变多少次?几十次、几百次还是更多?”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天气不冷,但我的心却极冷。
“你怕了吗?”夕夕问。
我苦笑着摇头,仰面看着她那张年轻的脸。
“越青帮千变万化女”是江湖上叫得非常响的一个名号,“千变万化”一词足以说明,拥有那名号的人一定是易容术的顶尖高手,能够以各种面目示人,却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盖在一切伪装之下。
“刚刚你还说,想知道我的本来模样。现在呢?还想知道吗?”她又问。
我轻轻点头:“仍然想。”
江湖上的故事永远比戏剧电影更精彩,也更多变。我既然是誓要投身于江湖,还有什么能让我害怕以至于不敢探求真相呢?
夕夕再次将双手捂在脸上,低声笑着:“易容术的真谛相当于您们中国四川戏剧中的‘变脸术’,双手一遮一放,模样就会改变一次。两者属于同一流派,但后者的技术含量却远远低于前者。我越青帮虽然偏居南越,帮中弟子见识肤浅,但对于某些奇术的研究,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懒惰。所以,几百年下来,已经累积了很多秘而不宣的奇术精髓,这‘易容术’就是其中之一。”
我用心听着,双眼一眨不眨,盯在夕夕手背上。
中原奇术在两汉时期流传至西域,又盛唐时期流传至四夷,再加上玄奘取经与鉴真东渡两大佛教盛举的推动,遂在天竺、扶桑两地扎根,西、东两个奇术支脉全都兴旺达起来。
这种繁衍变化用老济南人的话来说,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如今,中原奇术师已经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就是历朝历代的“外流”造成。
“准备好了没?我看要变脸啦?”夕夕从手指缝里瓮声瓮气地问。
我低声回应:“已经准备好,请展示越青帮的易容奇术吧。”
夕夕嘴里出“呔”的一声,随即放下双手,哈哈大笑。
原来,她只是虚晃一枪,并没有真正为我表演越青帮易容术。刚刚的说辞,只是一个玩笑。
我摇头长叹:“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夕夕笑得前仰后合:“夏……夏先生,现在又没有什么危险,没什么必要,我为什么要变脸?那没有道理啊。再说,易容术是有一定成本和风险的,我总不能毫无缘由就当街展示吧?那样一来,别人以为咱们是变魔术的呢。好了,不跟你逗乐了,再见。”
她从另一边跳下马车,挥挥手,大步向南去。
“你去哪儿?”我扬声问。
她头也不回,只是高举右手,背对我挥挥手。
一队游客走过来,正好经过她的背后。等游客走过,她的人也不见了。
我怅然若失,轻轻一跃,坐上了青铜马车。
车座极高,安稳落座之后,竟然有面南背北、登基坐殿的神圣感。
我经过这里很多次,也无数次看到过这辆青铜马车,但从未想到上来坐坐。从前,我觉得那些争先恐后爬上马车的游客都是神经病,但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想法。
所有江湖人都喜欢当大佬,享受高高在上的帝王感受,但要坐稳这个位子,却不那么容易。
就像现在,日已下山,黄昏掩至,又一天过去了,我完成了什么?今天的成就又在哪里?
时光如箭,日月如梭。庸庸碌碌的一天过去,我应该深深自责才对。
南面,泉城路上的霓虹灯已经亮了,游客持续增多,几近摩肩接踵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