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我在电梯口等你。”
我知道了,一定是关于孩子的问题。
等我上来时,看到我妈红肿的眼睛,我知道事情不好。我进了病房,妍子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岳父和岳母看到我来后,对我示意,我随岳母出来,她告诉了我情况。
“妍子今天中午说肚子胀,我没有太在意,以为是饮食的原因。结果,她下午上厕所时,下身流血,尖叫起来,我们才知道事情不对,赶紧把她往医院送。我给你打电话后,我们就上车了。到医院一检查,与去年在美国的情形一样。小庄,她刚做完手术,还在麻醉期,现在医生的结论很不好,你要有思想准备。”
“妈,你就实话实说,只要妍子本人没危险,其它都不算什么。”
“估计妍子今后,没有怀孕的能力了。”岳母直勾勾地看着我,她仿佛在试探我的反应。
“妈,只要妍子健康,这不算什么,我只要妍子,别的都是小事。”
当我说这话的时候,岳母眼睛一红,低头抹眼泪,这是很少看见的场景,这一个坚强的女性,一个睿智的母亲。她有强大的事业和家庭,但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岳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他拍了拍我的肩,像一个男人那样,没有说话,我们确认了眼神,回到了病房。
按医生的剂量,妍子很快就会苏醒了。我们都没有离开,她床头的凳子,我坐了下来。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是岳母坐在这里的。现在,这个位置给我坐了,我知道,我是妍子最大的支撑。他们坐到对面的沙上,不时站起来看看。
我握住妍子的手,那只手正在打点滴,冰冷的药水进入她冰冷的手,我仿佛握住的是一颗冰冷的心。我可以用我的手温来暖热它,但我更害怕的是,如何面对醒来的妍子,如何告诉她真相,如果面对她的疑问。
她眼皮下,眼珠仿佛在动,手指也有了动作。这是即将苏醒的征兆,但我却没有激动,我反而害怕起来。
她睁开了眼,也许初见灯光,有点刺激,又闭上了,然后又努力睁开,她现了我,她扭头,感觉到了我紧握的手温。她没有动作,甚至没有疑问,她只是扭着头看着我,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她就这样看着我。
我看着她,不敢说话,我尽量在目光中表达信心表达安慰表达镇定。但是,她的眼神有变化,她终于眨眼了,她眨出了泪水,泪水一旦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
她没有哭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她就那样看着我,看得我肝肠寸断。
“哥吔……”她终于哭了出来,我立马站起来,俯在她身上,把她抱住:“没事,没事,哥在呢,哥在这里,什么都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听话,妍子,咱们睡一觉就好了。”
与我们担心的相反,她哭了一阵后,在我轻轻的拍打下,居然又睡着了。也许是身体虚弱的自然反应,也许是我在这里给她的安心,她平静地睡着了。
她没有问她的病情,也许在上手术台前,她都有了思想准备,她没有问她今后身体的影响,也许只要确认我在她身边,她就可以安定。我想起上一次,岳母给我说过的:“你是妍子的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要他们都回去休息,但谁也不愿意离开。我只得强行要求了:“你们这样不行,我年轻,你们耗不起。况且,这个沙也只能躺下一个人。这样,我们换班,今天晚上,我在这里,明天不管谁来帮我,你们自己商量。好不好?”
七说八说,岳母还是要坚持留下来,岳父和我妈回去了。
本来,岳母睡沙上就可以,但她还是睡不踏实,过几分钟就起来看一下。点滴已经打完了,妍子醒了我会知道,因为我就坐在椅子上,爬在她的床边,她那只打过点滴的手,我把它放进了我的胸口,温暖着。她稍有动静,我就能够感知。
其实我和岳母根本就睡不踏实。当听见妍子平稳的呼吸时,我们轻声说起了话。
“小庄,妍子这样,只有你能帮她,”
“妈,放心吧,当年你把妍子交给我,我不是白答应的。”
“我怕她成了你的负担。”这是岳母第一次跟我深入的交谈,关于妍子,这是对我说的最重的一句话。
“妈,我自己喜欢的妍子,妍子对我是百分之百,我对她也会是百分之百,你不要操心,我不觉得是负担,我觉得妍子给了我这么好一个家,我很满足,我很感激。”
“你是个好小伙子,当年妈没看错你。这是妍子的福分,是我们全家的福分。”
“不能这么说,妈。要不是妍子,我们走不到一家来。要不是妍子,我找不到我妈,也给不了我妈这么好的生活。要不是妍子,我体会不到家庭的温暖。你知道,我从小缺乏的,就是妍给我的,我害怕失去她,比谁都害怕。”
岳母不知是感动还是辛酸,又流泪了。
我突然现,妍子已经醒了,她睁开了双眼,我怀里的手却一动没动,她估计已经听到一些内容了。
“妍子,你醒了?”
她点点头,看着过来床边的岳母,再看看我,居然努力笑了一下:“哥,妈,我没事,你们休息一会吧,累了吧?”
“想喝水吗?”岳母问到。
“想,妈,不要太烫。”
我准备起来帮忙倒水,但妍子在我怀中的手没有抽出来的意思,她看着我又努力笑了一下:“哥,啥时候赶回来的?”
“妈给我打电话,我就往回赶,差点撞了车,超速扣分是肯定的了,十点多就到了。”
“幸亏安全,哥,遇事不要急,安全第一知不知道?”
“别说我了,你安心养病才是大事,我陪着你,是不是好些?”
“你也要休息,你看,回来衣服也没换,绉巴巴的,明天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干干净净地陪我,行不行?”
“好,听你的。”我接过岳母递来的温水,用一根吸管,让她喝了。
“哥,妈,我想睡了,你们也睡会吧。”
她的手摸着我的胸膛,那是我心跳的地方,睡着了。
一切归于平静,岳母关上了灯。医院尽管在市中心,但深夜,车水马龙的戏剧已经谢幕,喧嚣的街道没有什么声音。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些昏暗模糊的路灯光晕,光晕中摇曳着一些树叶的影子。这个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在北京吗?在我曾经租住的房间,我和小池仿佛对此,有过无聊的讨论。
偶尔走廊会有响动,那是护士快速而轻声的脚步。她们穿着平底布鞋,与地板塑胶之间,几乎没有摩擦的声音;她们有严格的职业素养,起脚落脚之间,距离尽量小,力度足够轻。但是要回应病人的呼叫,要按时更换药品。她们不得不快速疾行,裤腿之间,手臂摆动时,衣服摩擦的声音是免不了的,沙沙疾频,如一线疾雨,逝去,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根本无法入睡,我在想这一天来经历的巨大变化。生活总在某个地方,让我的感情连不成线;故事总在相似之处,变成事故。这是我想想都恐惧的。
上一次妍子出事的时候,我是和乔姐在一起,那次是身体出轨。这次妍子出事的时间,我正和小池在一个车里,这次是思想离题。
这是不是宿命,每当我在身体或者心理上离开妍子,妍子就会出问题。难道,我对那个地煞符的判断错了?难道我应该给自己算算命?就是算得准,我躲得开么?
这个巧合,我敢想吗?妍子出事,总是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要早知道这个规律,就不离开了。但现在,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已经不能够怀孕了。
这种悔恨和愧疚,导致我极度不安。妍子的手在我怀里,我身体还不能动弹。我得想一些遥远的事情,来平复这种冲突,让心平静下来,以适应与妍子相对安定的姿势。
想什么可以安定我的内心,可以足够遥远?在没有妍子身影的回忆中,最让我想得起来并且安心定神的,只有小时候的经历了。
有一次与二娃一起,割草卖,不小心割出了一条蛇,这条蛇咬了二娃一口,他吓坏了。为报复,我折了根树枝,抽击它,它虽然没死,但骨头脱节,已经完全不能运动了,口里无聊地吐着信子,虚张声势地张合嘴巴。正准备扔掉,但二娃说到:“我看过书,这个蛇本身身体上就有解毒的血清,我们把它一起拿到诊所去,看对我的伤口,有没有帮助。
我用一缕青草,绑住了他被咬手的肘关节,这是我们山民都知道的办法。然后拿着那条将死之蛇,来到街上的诊所。结果这名老中医看了看问到:“确定是这条咬的?”
我们都点头肯定,为强调,二娃还说,它一咬我,我就把它抓住了。我想笑,明明是他镰刀带出来的,自己吓得要死,充什么英雄。
“这是菜花蛇,没毒,不用治。”医生笑了笑:“不过,这条蛇还没死,你们可以卖给我”。
意外惊喜,不仅不用出药钱,反而还有收入,什么感觉?
这时,妍子的手动了动,我以为她醒了,结果,她只是调整了一下手型,并没醒。我继续用回忆摆脱现实。
我们收入了五元钱,我们才知道,蛇没死的时候,蛇胆是值钱的。当然蛇皮也值钱,我们那个年代,基本没人吃蛇肉,总觉得不吉利。尽管当时我们很穷,很想吃肉,但乌龟肉和蛇肉都不吃的,仿佛乡亲们都有约定成俗的禁忌。
我们回来的路上,决定五五分成,蛇是他现的,是我打倒的。我们无比兴奋,这比割几天的草收获都大。以至于,我们在今后的割草生涯中,有一种想让蛇咬我们的奇怪奢望。
在那个青草坡上,面对着河湾,二娃表了他激动人心的诗歌,那是他的处女作,我是这作品的唯一听众。
他在我前面张牙舞爪,我记得他两只脚的裤管不一样高,但他捋平了两只袖子,他的衣服有四个口袋,上下各两个。尽管一个下口袋有个裂口,但他也有意识地整理了一下。
二娃是个正经的人,但他诗歌的开头没有用“啊”,这让我有点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