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候德坊的表现过于低调,在张彩想来,八成就是为了即将开始的这场学术之争,而今天候德坊摆出来的架势也验证了这一点。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谢宏给这场学术之争定下来的基调就是文斗,至于后面会不会和儒家一样,说不过就动用权力压人,那张彩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对他来说,现在知道的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因此,当那些书生突然跳出来的时候,张彩也是大喜,他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人身上时,穿过人群,到了高台下,表明身份后,这才得以上台。
顺利上了高台,张彩心中更加笃定,知道自己摸准了脉路,接下来只要充分发挥辩才,尽力出彩就是了。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道之大源出于天,人有所为,天必有所应,故为天人感应,若是有人胆敢无视顺逆,悍然颠倒纲常,天谴必至矣!”
天谴、天威之说,不是儒家本来固有的,而是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学说之后,才有此等说法。他把天描绘成了一个唯我独尊的主宰,实际上暗示的正是统治阶层,以此来恐吓百姓,在唐宋以后,这观点被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连皇帝也一起列入了被恐吓的行列。
如今,正如他们的先辈所做过的一样,士子们从挟天欺民中得到了甜头,于是口口声声不离天意二字。
比起虚无缥缈的圣人道理,还是老天对于百姓的威慑力更大一些,皇上不过是天子,天可比皇上还大一级呢。
众士人纷纷鼓噪,为同伴喝彩。
张彩却全然不为所动,他面色冷峻,断喝道:“笑话,四时百物乃是自然造化,与人何干?所谓天道,本也不过是自然之道,天地生人,也生万物,人固然应该对自然保持敬畏,可正因为敬畏,才应该去努力研究,以求改变,而不是敬而远之,避而不言!”
“你是何人,居然敢如此亵渎先贤,简直大逆不道!”
众士子一片哗然,张彩这句话没有引经典,言辞浅白得多,可他话里暗藏的意思却厉害,连续攻击了两个圣人,士子们闻之怎能不怒?
敬鬼神而远之是孔子的言论,而天人感应则是董仲舒的主张,也是儒家真正奠基统治地位的根本。读书人平素提起的时候,都得肃容敛息,否则就有亵渎之嫌,又何况张彩这样的直接攻击?
“巍巍乎,唯天为大!自然,自然又是什么?研究自然就能改变天,这不是笑话吗?”
“哈哈……”面对千夫所指,张彩纵声而笑:“天不是已经改变了吗?若不是冠军侯以格物之道,防治灾害,又岂能有今曰的辽东大丰收?你们这些竖子,不懂装懂,人云亦云,没有研究过自然,没有研究过天,就妄谈天道,正如井蛙论天,岂不可笑?”
“你胡说,那消息明明就是假的!”
张彩嗤笑道:“假不假,你说的不算,你是何等人?朝廷如今已经有了公论,又岂是你能妄加指责的?”
“你……”
见同伴受窘,最先说话的那个蓝衫书生又站了出来,指着张彩,扬声喝道:“你又是何等人,居然敢假借朝廷之名在此大放厥词?不怕王法无情吗?”
“本官张彩,乃是当朝刑部侍郎!”张彩断喝一声,继而冷笑道:“这书生,你指责本官假借朝廷之名,算是妖言惑众;可你假借天之名,恐吓民众,又该当何罪?”
“我……”
听到张彩自报身份,众士子已经是一滞,即便有人知道张彩是歼党中人,可对体制固有的敬畏,已经深深的植入了他们的心底,侍郎之名就已经足够对他们造成震慑了。
而张彩接下来的质问,更是让他们胆寒,这论调行之京城已经旬月,当然没有什么说不得的,可若是张彩以权势压人,以此作为罪证定罪,他们也难逃一场牢狱之灾。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候德坊的地头,一个不好犯了众怒的话,没准儿就会被群殴了。
辩不过;打不赢;权势也压不动,士子们也只能在心里咒骂,然后试图用眼神杀死对手了。
“张尚质,你安敢如此放肆,以妄言诋毁先贤,以权势欺凌士子,莫非你这歼佞以为朝野无人,士林无人吗?还不给本官退下!”
正这时,人群外围突然传出一声怒吼,众人循声看时,正见一群人簇拥着几个紫袍玉带的老者走了过来,当下一人须发皆白,却是怒目圆睁,抬手遥指张彩,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愤怒之极。
抬眼看是张升,张彩脸上的冷笑更甚:“原来是张尚书,辽东事在朝会上刚议过,张公也没提出什么意义,怎么这厢刚刚下了朝,就打算反悔么?可如今圣旨已下,纵是张公有所反复,也与事无补,又何苦来此胡搅蛮缠,枉自断送了自家声名呢?”
“胡说!辽东纵是真的丰收,也不过是天心宽仁,念及边镇百姓疾苦,这才化雹灾为甘霖,与谢宏的歪理邪说何干?”
张升在金銮殿上又是摔倒,又是吐血的,本来是应该回家休养的,可他心知时曰无多,王守仁就要来取代他的位置了,又岂能甘心?
听到杨廷和等人的计议之后,他便请缨而来,为的就是发泄一下心中的恶气,纵是骂不死谢宏,也要驳他这边代言者一个灰头土脸,怎想刚一到场,就看见张彩大出风头,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连声怒喝不止。
“天心宽仁?辽东百姓本是一体,为何只有辽西降灾?按照张公你的说法,天谴乃是因侯爷而来,可辽西军将向来桀骜,一直不服侯爷管辖,跟坏人作对的应该是好人,上天又为何降灾于辽西?致使当地颗粒无收?”
张彩忽而一笑,语带讥嘲的诘问道:“莫非是上天也属意侯爷,因此才特意降下天谴来惩罚他的对头?若是那样的话,张公你也要小心了,须知人在做,天在看,你骂了侯爷这么多次,天心震怒之下,你,只怕难以幸免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