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下坟扒棺,我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同时还有一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我担心自己在扒棺的过程中会出差错,因而辜负了阎七娘的教诲和期望。从小到大,我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阎七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敛骨师这一行干的是阴秽事,赚的是手艺钱,每一次的差事都如履薄冰,不能出任何差错。这一辈子只要错过一次,就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毕竟这是在阴阳之间讨生计,无论是活着的事主,还是死去的亡人,我们都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下坟之后,我先在坟内插了八根沁香蜡烛。俗话说”坟中香,三短五长,葬骨祥”,这就是祭拜之意,也是敛骨师的规矩。所谓礼多人不怪,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吃这一套。敛骨师整日挖坟扒棺,一辈子都离不开秽气,只能凭本事保平安,这些礼节一个也不能疏忽。
据阎七娘的猜测,头棺与尸棺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尺,所以我下铲的时候特别轻,生怕损毁头棺。后来,我干脆用铲子刮了起来。虽然每一次刮土的力道都很轻,但我还是累得满头汗水。或许是因为紧张,所以汗水就特别多,汗水顺着我的脸流到了嘴里,咸咸的,涩涩的,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无奈之下,我用手臂擦了擦汗水,却沾了一脸的尘土,有些尘土还飞到了眼睛里,搞得我又痒又疼。此时,我真恨不得爬上去用凉水擦洗一番,可站起身来抬头一望,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坟坑的上方晃悠着,好像是在瞧我。我又定睛仔细望了望,确定那人正是阎七娘。我知道阎七娘是在惦记我的安危,我不想让她失望,只得蹲下身子继续刮土。
也不知刮了多久,我突然听见金属磨擦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扔掉铲子,用手去刮。就这么三刮两刮,我居然刮出了一块金闪闪的东西。我害怕眼睛进了土瞧不清楚,就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瞧了瞧,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我的亲娘呀,这......这不是金疙瘩吗?
挖坟敛骨居然挖出了一块金疙瘩,这事本身就有些邪乎,可是欣喜若狂的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据我估计,这么一大块金疙瘩少说也有一斤重,只要有了它,置房子置地都不是问题,我和阎七娘再也不用东奔西跑地替人敛骨讨赏钱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乐得合不拢嘴,连忙动手刨了起来。
我很快就把这块金疙瘩挖出来了,瞧这模样,应该是十足的虎头金,色泽金亮,呈椭圆形,但上面没有官府的印记,算是地地道道的野金。不知道这是不是黄府当年下葬时的陪葬品。我估计应该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听闻过哪家的事主会把陪葬品埋在棺木外面。
我一心想着把这块虎头金拿给阎七娘瞧,却把黄师德亡故子头棺的事情给忘了。我生怕这块金疙瘩有假,还特意用牙咬了咬。这金疙瘩还真不简单,够分量。
我向坟坑上方望了望,见四下没人,就连忙把这块金疙瘩塞进衣兜里,然后顺着绳子爬了上去。我心里还在想,这八成是老天爷的赏赐,一准是看我和阎七娘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才故意让我们娘儿俩发这笔横财。
为了防止黄师德这伙人见财起意,我从坟坑爬出来后,就用双手捂住腹部,装成一副肚子疼的样子—毕竟这块金疙瘩太大,装在衣兜里很扎眼。可尽管如此,还是被眼尖的瘦狗给看出来了。还没等我走到阎七娘的身旁,这家伙就突然喊出一嗓子:”这小东西的衣兜里藏东西了!”
听瘦狗这么一喊,我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护院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虽然不敢抬头去瞧,却能感觉到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完全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傻愣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瞧向不远处的阎七娘。
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一把锋利的砍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那刀刃闪闪发光,顿时就把一股寒意传到了我的体内。还没等我回头去瞧清楚砍刀的主人是谁,刀疤龙那洪亮的嗓音就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小兔崽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偷东西,还敢偷死人坑里面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就把你给剁成血葫芦?”
”把刀放下!”阎七娘见事不好,连忙大声呵斥道,”我生养的孩子自有我来管教,不需劳烦你们动手。敛骨师这行虽然低贱,但也有祖规祖训。七娘我替人敛骨不下数百次,还从未动过事主家的半分半毫。倘若这孩子真做了下作的事情,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好!”刀疤龙哈哈一笑,嗖地撤下我脖颈上的砍刀,然后瞟了瞟阎七娘,说道,”娘们儿家家的还挺有种。我倒要瞧瞧,这小兔崽子怀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阎七娘没有理会刀疤龙,而是冲着我冷声说道:”骨郎,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自小我就教过你,人穷不能短志,更何况咱们敛骨这一行最忌讳手脚不干净。从你祖师爷到你师爷,从你亲爹骨雄到我阎七娘,还从未干过见财起意的下作事!你要是敢动事主家的半分半毫,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被阎七娘这么一训斥,我顿时满脸臊红,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声说道:”七......七娘,我错了,我不该起贪念,不该动事主家的东西......”
瘦狗始终都在冷眼旁观,一瞧我认错了,立即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来。这家伙自从被阎七娘挟为人质后一直耿耿于怀,觉得阎七娘让他丢了脸面。此时,他瞧见我们孤儿寡母落难了,立马蹦了出来,跑到我的身旁,伸手就往我怀里摸,还连连骂道:”小兔崽子,莫不是要找死!”
我只顾着害怕,就连瘦狗把手伸进我怀里也没有反应,只是呆愣地望着阎七娘。瘦狗这家伙手快,一把从我怀里掏出了东西,刚想举起胳膊去跟刀疤龙邀功,随即却脸色一变,人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当瘦狗的手从我怀里伸出的一刹那,我心想这下彻底完了,自己被逮到不说,还得连累阎七娘,搞不好我们娘儿俩都会丧了性命。想到这里,我干脆心一狠,闭上了眼睛,却不承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结果,反倒听见周围的护院们纷纷发出”唉”、”哦”之类的惊诧声。无奈之下,我只得睁开眼睛望向瘦狗,紧接着浑身一颤。原来这瘦狗手里拿着一块青石,而我怀中那块金疙瘩早已不见了踪影。
遗骨镇棺
刀疤龙快步上前,拿起瘦狗手中的青石瞧了瞧,又闻了闻,然后咂了咂嘴。他生怕自己不识货,便拿给冷先生瞧了一眼。冷先生一打眼就摇着头摆了摆手,示意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如此一来,刀疤龙有些懵了,觉得这事有些古怪,连忙冲着我凶巴巴地吼道:”小兔崽子,你鬼鬼祟祟地藏这么块破石头干什么?莫不是存心拿我们爷们儿消遣?”
我也是一头雾水,心想真是邪门到家了,明明是一块金疙瘩,怎么突然变成了一块破石头?刀疤龙模样颇凶,我不敢不答,只得支支吾吾地答道:”这原本是块金疙瘩呀!可能......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阎七娘见我急出了一头的汗,就快步走了过来。她知道我从不说谎,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可这事又比较诡异,所以她猜测此中必有蹊跷,八成和这坟坑里的头棺有关系。她检查一番且确定无异常后,才缓声说道:”这孩子应该是被坟里的东西迷了心窍。如此看来,黄老爷亡故子的头棺里必定存有秽气,所以才不肯让人移棺。”
黄师德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还连连叹气。当年亡子下葬的时候,他可是狠着心把亲生骨肉葬成了叠骨棺,如果说这头棺中存有秽气,那八成是怨恨他的无情。所以阎七娘这话,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把目光投向冷先生。
冷先生这人看似冷言寡语,但却是心思缜密之辈,况且这时候只有他能替黄师德打圆场。他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这孩子的事是一场误会,那也不必深究了!可是这坟下的头棺还是得取上来。鬼脸七娘,试问这荒荒乱世,又有几座坟下能够安稳?倘若这坟下都是平淡无奇,又岂有你们敛骨师的活路?你既然接了这差事,那就得替事主挡灾,不然黄老爷请你们孤儿寡母做什么?”
阎七娘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冷先生,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凝神闭气,心无杂念,凡事不得有凶吉之想。你此番再入坟内,需破血含骨,重燃蜡烛,方可平安。”
我点了点头,然后解下脖颈上的骨链,从中拿出骨雄遗留的那根半月牙状的锁骨,然后扎在食指正中。待鲜血浸透后,我又将这根锁骨叼在口中,转身下了坟坑。敛骨师管这种方法称为”遗骨镇棺”。
再次下坟后,我还是不敢少了礼节,仍旧在坟内点燃了八根沁香蜡烛,然后又恭敬地拜了拜。刚刚那么一闹,我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倘若再被迷了心窍,那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在坟内刮挖一阵后,我突然刮到了一个硬角,瞧上去像是木质的。欣喜之余,我连忙用手刮了刮浮土,随即一个木制正方形棺匣的一角就露了出来。这个棺匣是用黑漆楠木打造而成的,与黄师德亡子的身棺属于同一材质。从大小来判断,这八成就是黄师德亡子的头棺。
挖到头棺,让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敢松懈,连忙处理头棺附近的石土,准备把这副头棺给弄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耳边竟然传来了一阵阵哀怨且凄厉的声音,”呜......放过它吧......”。这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既诡异又惊悚,钻到我耳朵里,让我顿时头皮发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好几次,我都想着罢了,赶快逃出这个坟坑算了。
就在我放下手中的工具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干脆把浸过鲜血的锁骨含在口中,几下就挖出了头棺,并用绳索将其缚在了身上。我一边顺着绳索往上爬,一边在口中默念 ”得罪,得罪......”。
我自小就跟阎七娘四处挖坟敛骨,整天在坟坑里玩耍,所以这攀爬绳索的功夫自是了得。可眼下这么一闹,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额头上的冷汗也直往下流。俗话说”越慌越出乱”,偏偏这副头棺又跟我较上了劲。刚刚背上这副头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重,可攀上绳索后没爬几下,我就感觉很吃力,仿佛背上压了一座山,压得我浑身疼痛且有苦难言。
我知道这蹊跷的现象肯定跟我身上背负的头棺有关系,可是我也不敢把它摔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死扛着。阎七娘曾再三交代过,不得让背起的头棺再粘到坟内的土,以免发生不测。
自从我下坟后,阎七娘一直在坟坑上端密切地注视着我的动向。她一瞧我浑身哆嗦,且摇摇欲坠,就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古怪。可是她一时半会儿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招呼黄府的护院们帮着一起拽拉坟内的绳索。
起初黄府的护院们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来了两三个人搭手拽拉,毕竟绳索下面的孩子只有百十来斤重,也不会沉到哪里去。可是这一拽拉,几个护院却憋得满脸通红,仿佛绳索的下端拴系着千斤重物。刀疤龙见势不妙,连忙加派人手帮忙往上拽拉。尽管如此,绳索上升的速度仍旧很缓慢。
此时,我使不出半点儿力气,无法向上攀爬,只得把绳索牢牢缠系在手上,任凭上面的人往下拽拉。虽然我咬紧了牙关硬扛着,没有喊叫出声响,可是额头上的冷汗直往下流,我的身体也不住地打起冷战来。毕竟我是血肉之躯,双手被束缚在上拽力和下坠力之间,疼痛感是可想而知的。我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拇指粗细的绳索已经勒进了我的皮肉,并且正在死勒着我的骨骼。
黄府的护院们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一身的力气却是真格的,尤其在黄师德面前,个个都舍得卖力气。就这样,我算是有惊无险地被拽拉了上来。可双脚刚一着地,我浑身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双手失去了知觉,只见被绳索缠勒过的地方有一片红印,不时还有鲜血渗出,有两处还被绳索勒进了皮肉里,皮肉外翻,淤青连片,险些被搞成了畸形。
阎七娘从我身上取下头棺后,连忙扯断衣襟替我包扎,还向刀疤龙讨来一些金疮药敷在我的双手上。黄师德吩咐下人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勉强喝了几口水后,我摆了摆手示意阎七娘,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不碍事,当务之急还是抓紧处理这个棘手的头棺,免得再出祸乱。
对于我的伤情,黄师德及其护院们并未放在心上,而是颇为好奇地看着这副头棺。冷先生有些不耐烦,故意咳了几声,提醒阎七娘不要耽搁事情。阎七娘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点燃九根沁香半塞进了头棺之中。
一般情况下,插入”问灵香”的棺木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沁香燃尽,此谓大吉;要么沁香被弹出,此谓大凶。可是这黄师德亡故子的头棺竟然闹出了第三种结果,先是九根沁香齐刷刷地燃灭,然后如同利箭一般瞬间弹出,随即头棺内发出了一声震耳的炸响。更为诡异的是,头棺的四周竟然渗出了一种黑糊糊的泥浆,气味非常刺鼻。
阎七娘一瞧这头棺如此古怪,不由得浑身一颤,愣在原地。足足半晌,她才挥手示意所有人向后闪,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根干瘪的断指骨插入头棺附近的黑色泥浆之中。要说这事也够邪门的,这些瞧上去黏糊糊的黑色泥浆竟然一点儿都粘不到断指骨上,任凭断指骨如何挑拌,这些黑色泥浆如同油脂一般从旁边滑过。
见阎七娘手中的断指骨粘不上黑色泥浆,我心中不禁暗叫一声”糟糕”,阎七娘所用的断指骨是在骨雄下葬时,从其尸首中剔出来的骨头。敛骨这一行的人生前挖敛何止千百骨,所以死后也不得全骨下葬。历朝历代的敛骨师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敛骨师在下葬的时候必须从其尸骨中取出若干断骨,或弄成瘪骨,或弄成碎骨,或捣成骨粉。由于敛骨师生前挖百坟敛千骨,所以敛骨师的后人将其尸骨佩带于身,以作护身之宝。
一旁的黄师德见此情景,不由得又喘又叹,用手中的拐杖连连杵地,却又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下人只得端茶递水,捶背捏腰,忙个不停。冷先生倒是不慌不忙,时而捋捋胡须,时而抿上一口茶水,显得极为淡定。
这时候,阎七娘走到我的身旁,躬身低声对我说道:”老祖宗留有‘女不叠骨’的遗训,我不便触碰头棺,以免引起祸乱。为今之计,只能让你从头棺中取出头骨。骨郎,你怕不怕?”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滴。缓了缓神后,我才鼓足勇气说道:”只要有七娘在,骨郎就不怕!”
阎七娘有些爱怜地抚了抚我的头,叮嘱我开头棺的时候要凝神闭气,以免被秽气噬体。我应承了两句后,就走到了头棺附近。这副头棺盖得十分牢固,只能以利器撬开。见我有些为难,刀疤龙凑过来递给我一把锋利的匕首,口中还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兔崽子,可得留神儿啊,要是捅坏了我家少爷的头盖骨,我活剐了你!”
我无暇理会刀疤龙,况且我也不敢接这个满脸凶相的刀疤龙的话茬儿。好在刀疤龙很自觉,递过匕首后就蹿出了老远,生怕沾惹上一身秽气。我生平第一次摆弄这种小体积的头棺,自是不敢大意,只是试探性地将匕首插进去,然后不停地撬压。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头棺被我撬出了一条缝隙。
就在这个时候,头棺的缝隙处突然冒出了一股黑灰色的气体,吓得我险些丢了魂,连忙凝神闭气,可是仍有少量气体被我吸入了体内。我感觉有些不对劲,随即脑袋发涨,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摔倒在地上。
蔑骨
一瞧我中了招,黄府的护院们连连向后退去,知道这头棺里面有古怪,所以都怕惹祸上身。黄师德和冷先生也不禁往后挪闪了几步,在他们看来,这具头棺邪乎得很,倘若贸然上前招惹,八成就会送掉小命,所以也只能退后一步袖手旁观。至于我们孤儿寡母能否化险为夷,那就全凭运气了。
阎七娘爱子心切,一见我不省人事,连忙扶起了我的头部。见我毫无知觉,脸色铁青,罩在脖颈处的那一股颇为诡异的黑气正在不断地向脸部扩散。阎七娘顿时心中一惊,立即掏出匕首在我脖颈处划了两条小口,并冲着黄府的护院们叫喊起来,吩咐他们快些送来一碗清水。
黄府的护院们躲都躲不及,谁还敢上前来,可又怕坏了黄老爷的大事,无奈之下,刀疤龙只得让瘦狗来送水。瘦狗一听,险些尿了裤子,顿时了,可又架不住刀疤龙又踢又踹的呵斥,只得硬着头皮端了一碗清水跌跌撞撞地送了过来。他这一哆嗦不要紧,大半碗的清水撒了一地。尽管如此,在把清水递给阎七娘的一刹那,他仍是抱着头立刻蹿了回去。由于太慌张了,他还被绊了几个跟头,显得极为狼狈。
见我脖颈处不时有黑血溢出,阎七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用指甲从纸包内挑了一些白色粉末放入水碗之中,简单调适后,她撬开我的嘴灌了下去。这是敛骨门的秘法之一,每当下坟敛骨的敛骨师遇到不测时,都会用此法保命。至于那纸包中的白色粉末,乃是用亡故敛骨师的骨灰细磨而成的。我的生父骨雄虽然遭奸人所害,却将敛骨师的秘法连同他的骨祭品都留给了阎七娘。这些年来,阎七娘一直将其贴身秘藏,一为悼念先夫,二为备不时之需,此时我命悬一线,正好派上了用场。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醒了过来,只觉得头脑发涨,口鼻干涩,还时不时吐出一些绿色的酸水。这时,阎七娘已经替我包扎好了脖颈处的伤口,并为我端来了一大碗清水。她先是翻了翻我的眼皮,又瞧了瞧我的脸色,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是渡过了一劫,赶快把这碗水喝了醒醒神。”
我依稀想起刚刚被头棺里面冒出的黑气侵袭的事情,却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得按照阎七娘的吩咐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清水。这是刚从井底打上来的清水,清凉无比,喝完后,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一股透心的凉意传遍全身,顿时神清气爽,也不头疼了。
当我倒下的一刹那,黄府的人都觉得我这条小命八成是保不住了,没承想阎七娘又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大家都围上来看热闹,并议论纷纷,就像一口炸开了的锅。刀疤龙也乐呵呵地咧着大嘴笑道:”这娘们儿还真有点儿本事,愣是把这小崽子给弄得活过来了。”
这时候,冷先生凑了过来,他的眼珠转了几圈,朗声说道:”果然是敛骨门人,黄老爷发话了,赏银一百两!鬼脸七娘,既然这孩子身体无恙,那就赶紧敛头骨吧。倘若耽搁久了,容易多生祸端。”
阎七娘没有接冷先生的话,而是用衣袖擦了擦我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叹了一口气,冷声说道:”骨郎,去把头棺里的头骨敛出,免得让人笑咱敛骨的手艺不济。”
我点了点头,起身向不远处的头棺走去。要说这头棺的材质可真够结实的,我晕倒的时候把头棺摔到地上,可即便这样,它也没有半点儿摔裂变形,只是先前用匕首撬开的缝隙似乎大了一些。
再次捧起头棺时,我心里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要说这头棺也真够邪门的,在坟内就接连两次迷我心窍,出坟后还险些害了我的性命。想到这里,我连忙在心中说道:”黄少爷,冤有头,债有主,切不可再祸及他人了!我今日有幸替您敛骨,日后必定为您上香。就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们这些听差办事的手艺人了。”
不知是不是这一番话起了作用,总之这一次开棺倒是很顺利,三撬两拽之后,头棺就被我打开了。为了防止头骨在撬拽的过程中掉在地上,我事先就盘腿而坐,头部与怀中的头棺靠得很近。我一向不避讳死人尸骨,就连模样最狰狞、最丑陋的骷髅也是见怪不怪了,却不承想,就这么一疏忽,在打开头棺的一刹那,我吓得险些将其摔掉。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死人头骨足有数百副之多,可不过是一些白色的骷骨罢了,最吓人的也就是头骨上面连着一些腐皮烂肉。可是这具头棺里面的头骨却是红色的,而且这种红色十分艳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头骨的两侧还沾着一层青色的骨殖,瞧上去又亮又黏,还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最让我感到惊悚的是这副头骨的双眼,尽管那两个凹洞内早已没有了皮肉,但却极为深邃,看一眼后,我的脖子后面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寒意,仿佛这两个早已腐烂的眼洞内暗藏着两只利眸,如同尖刀一般,瞬间便能刺进我的心坎里。
被这副头骨”盯得”心慌,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向阎七娘望了过去。阎七娘见我有些哆嗦,便知情况不妙,快步蹿到我身旁,朝头棺内望了过去。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示意我不要声张,还再三叮嘱我不要触碰头棺内的头骨,也不要让太阳光照进这具头棺之内。
阎七娘去找黄师德和冷先生,我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种忐忑的心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我怀中这具头棺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撩拨我,让我忍不住想去瞧它,可是畏惧的心理又让我浑身酸软无力。无奈之下,我只得撕下一块衣襟盖到头棺之上,然后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看。
很快,黄师德和冷先生赶了过来。看到这副诡异头骨的瞬间,冷先生也被吓了一跳,面色极为凝重,连连捋起了胡须。黄师德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刀疤龙在一旁连搀带扶,他八成会被吓得昏死过去。而以胆大著称的刀疤龙见了这种蹊跷事后,也不禁浑身一颤。好在他是练家子出身,底盘很稳。倘若换了瘦狗,估计早就被吓得哭爹喊娘去了。
黄师德不敢多瞧,连连摆手示意我盖好怀中的头棺,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还时不时叹着气。我一瞧黄师德被吓成了这副德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这老家伙为求荣华富贵,连逆天丧良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当初他狠着心把自己的儿子弄成这副模样,如今报应来了,真是活该。
”鬼脸七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冷先生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地问道,眼睛还时不时瞄一下我手中的头棺。
”人有凶灾祸福,骨有腐焦气烂。用我们敛骨人的话来讲,这叫做‘蔑骨’。若是骨色泛黄,乃顿气之兆;若是骨色泛绿,乃劳运之兆;至于这骨色泛红,乃恶孽之兆。我自替人敛骨至今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棺木中存有红骨。所以我想奉劝黄老爷和冷先生一句,择一块风水墓地,将此乱骨合棺下葬,乃为上策。倘若还要行‘冥骨叠阳’的逆天之法,怕是大家都不得善终!”阎七娘并没有理会冷先生,而是指着我怀中的头棺劝阻黄师德。
冷先生哼了一声,还没等黄师德开口,便抢先说道:”鬼脸七娘此言差矣!‘冥骨叠阳’乃是黄府大事,事关黄老爷一家人的气运,岂能因为一块略有怪异的葬骨就前功尽弃?身为手艺人,听事主差遣,领事主给的赏钱,要行本分之事。至于事主的决定,自有事主的安排,无须劳你费心。”
”唉!”黄师德咳了咳,然后摆手说道,”此事就依冷先生之言。至于这棺中异骨之事,谁都不得声张,先找个稳妥的地方安放我儿的尸骨,待到‘冥骨叠阳’之际,再连同那女娃的尸骨一同下葬。”
”自古以来,从坟下敛出的尸骨都存放在事主家。这又不是荒骨野尸,岂有不归旧家之理!黄老爷,我干的就是伺候死人的行当,对待所敛之骨必会尽心尽责。您不让少爷的遗骨归府,这分明就是坏我鬼脸七娘的招牌,此事我不能答应。”阎七娘一口否决了黄师德的安排,态度极为生硬,丝毫没有给黄师德留半点脸面。
”这......这尸骨如此诡异,岂能带回府中?倘若发生异变,那我府内老少岂不都得遭殃?况且府上也没有安放尸骨的地方呀!此事不妥,切不可如此行事。”黄师德连连摇头,神色也有些慌张,甚至不敢再看我怀中的头棺,显然是怕得不得了。
冷先生眼珠一转,劝阻道:”黄老爷,这敛骨人都有祖宗遗训,要不就按照鬼脸七娘说的办。可以先让鬼脸七娘把少爷的遗骨带回她所住的厢房之内,如果有什么祸乱,凭鬼脸七娘的本事,也足以应付。”
”罢了,罢了!”黄师德跺了跺脚,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鬼脸七娘,那我儿的遗骨就交给你保管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倘若殃及府内的安危,我就拿你的儿子抵命。你好自为之吧。”
望着黄师德的背影,我恨不得冲上前去踹他一脚。这老家伙当真是丧失了人性,作践自己儿子的尸骨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准将儿子的尸骨拿回府里,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为了避免黄府人节外生枝,阎七娘和我装作没事人一般,将黄师德亡故子的遗骨放到了一口棺木之内。至于冷先生要求把这具棺木存放在我们歇息的厢房之内的事情,我和阎七娘都没有异议。毕竟我们干的就是摆弄死人尸骨的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忌讳。况且这些年来,阎七娘带我替人敛骨的时候,也没少在沿途的义庄歇息过,在死人棺木旁边合衣而眠,早已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在回府的途中,黄府的护院们都不愿意抬这具棺木,怕沾上一身晦气。无奈之下,刀疤龙只得扯着嗓子连喊带骂了一通,这才凑齐四个人抬起了棺木。见此情景,我不禁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没有让这些护院瞧见头棺中的红色头骨,不然即使刀疤龙连踢带打,这伙人也未必敢去抬棺木。
把棺木抬到黄府的厢房后,这四个护院都赔着笑脸,非要跟阎七娘讨要一个辟邪的法子。阎七娘推脱不开,就告诉他们一个法子。这几个家伙听完后,就屁颠屁颠地走了。